我甩了甩脑袋从地上爬起来,才发觉那种橘黄色的光是烛光。
与此同时,急促的脚步声在整座楼中响起。救了我的那个人都没看我一眼,就把我拽起来丢到床上便上前去打开房门,门外一只手正悬着,看来它正打算拍门,是几个士兵。
“干什么干什么?”男人大吼,“你们不好好巡夜在外面搞什么鬼?还放箭?你们是要屠城么?”
“将……将军!”几个士兵呆了一下赶忙低头行礼,显然他们没料到男人会出现在这里,“您怎么会在这种地方下榻?还不脱铠甲?”
“你们是在盘问我么?”男人放低声音,抄着手眯着眼睛,“住在这里是因为在西北呆久了想领略一下帝都的风光,不脱铠甲是我在凉州多年的习惯,这样的回答军爷可还满意?”
“小人不敢。”为首的士兵连忙说,“只是刚才有禁军之外的人在城里行动,还击伤杀死了巡夜士兵,我们正在搜剿他……那个是?”
“我儿子。”男人回头瞅了我一眼,大概对我一脸睡眼惺忪的样子很是满意。
其实是刚才在地上撞晕了……不过意思差不多。
“那么打扰了,请将军降罪。”
“也罢,你们毕竟职责所在。去吧,动静小一些,犯不着为了一个小贼弄得满城风雨吧。”
“诺。”士兵答应了一声,然后转身挥手,带着那一队人顺着楼梯离开。
男人带上门,回过头来。
一身黑色的盔甲,大部分时候都是这样,这确实是常年征战养成的习惯,他倒是没有骗那些士兵。身材魁梧高大,身上一半的羌血让他英武有余儒雅不足,微霜的鬓角无法掩盖全身上下散发出的雄浑之气,深邃的目光楔子一样钉在我身上,这让我觉得自己身下摆着一个火盆;满脸的威严气息令人忍不住产生对他低头的想法。
大汉帝国的征西将军,马腾,字寿成,节制凉州西陲二十万精锐,当今国家兵权最重的几个将军之一,也是我的父亲。不过我很少这样称呼他,更多的时候都以“老家伙”代替。
“少爷您真是神通广大啊!宵禁的时候跑出去我就不说什么了,居然还杀了巡夜士兵?你是想挑战一下洛阳的城防力量来显示您老武功高强么?”老家伙一脸无奈的看着我,“要不是我正好住在这个地方你连个全尸都剩不下来!”
“你还好意思说我?别以为你对那几个士兵说的哄鬼的话也能骗得了我!你又去哪了?”我甩甩脑袋清醒了些。
“城西的军营。”老家伙在我身边坐下。
“哦?密会?”我“腾”地坐起来,“和谁?”
“袁绍,曹操,孙坚。”
“有结果么?”
“曹操从宫里带出可靠情报证实了我们的猜想,董卓已经决定要做那件事了。”
“是么?”我的声音有一点苦涩,“没法挽回了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顿了顿,领过一个茶壶和两个小茶杯,倒了杯茶递给我,“那个男的给我们家人留的印象一直不错,尤其你,当初因为他没少放假的吧?这也正是他的过人之处。每到一个地方对于职位低于他的人金钱收买,高于他的人则主动依附,因此他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否则也不可能会被何进选中进宫,更不可能快速的掌握政权,这就是所谓权谋之术啊。”
“既然这样,我们明天直接打行李回家就好了,还有必要进宫去么?”
“虽然很难阻止他,但我们至少可以表明一个态度,坚决反对的态度,至少让他今后的行动有所顾忌。”
“不赏他的脸一样是种反对。”
“可能你是这样想的,但是政治这种东西永远不会那么简单。你不说话就是没有立场,就意味着对方可以任意理解你的意思,可以是服软,甚至是默认。”
我不说话了,一仰脖子把一杯还有些烫嘴的茶水全部灌进嘴里,用高温带来的灼烧感来平息心中无处发泄的郁闷。
“脖子怎么了?”他突然问。
“脖子?”我伸手摸了摸裹在脖子上的黑布,已经差不多浸透了,上面沾着我的血。我这才想起这一茬,于是把黑布解下来,里面有大片已经凝固发黑的血迹,看来出血量是不能忽视的,可伤口却只是那么小小的一道,微冷。
“怎么搞成这样子?”老家伙瞳孔收缩了一下,起身到门口的木柜里取药来。
“其实我跑出去是去追一个刺客。”我把刚才的事情原本的告诉了他,“那把剑真邪门。”
“寒凌?”老家伙给我上药的手一颤。
“什么寒凌?”我转头问。
“别动,老实点。”他把我的头又扭回去,“一会告诉你吧。”
我用余光瞟着老家伙钢铁般坚硬的脸。虽然这张脸的主人早年没少让我吃苦头,但我不能否认如果没有他教给我的那些东西,今天晚上发生的那些事情已经足够我死十回了,看来当爹的确实是有自己的一套。
“喂。”我说。
“有事么大少爷?”
“谢谢啊,”我笑了笑,“老爸。”
他一愣,然后装出一脸无动于衷的样子,“真是难得啊,还知道叫我声爸。”
又寂静了,烛影摇曳。
“明天跟我一起进宫,当我的护卫。”他突然说。
“干什么?”
“不干什么,不过我可不信你会不想去。”
“那倒是。”我说,“好啊,万分荣幸。”
天亮了。
初晨的阳光为帝国最威严最壮观的地方蒙上了一层温暖的影彩,使得这个令人惊叹的庞大建筑群凭添了几分庄肃。
皇宫周围的两里本来就是禁止任何民间设施建立的绝对空旷带,而今天更是被上千的禁军部队列队护卫以驱赶和隔离一切闲杂人等。里面宫门大开,三丈高五寸厚的朱漆大门以皇家四百年正统的威势将当今国家各个角落的将军,州牧,刺史,太守和在京大员们纷纷迎了进来。大门两侧分列着身着银甲手持铜戈的武士,每五步站一个人,队伍一直从皇宫内部摆到了市井街区的边缘以示对今天有资格入宫的所有人的尊敬。
现在我有点明白了,为什么董卓用了这么短的时间就让洛阳恢复了这样森严的秩序。他并没有费工夫去让卫戍帝都的部队听他的命令,而是直接把近卫的部队都换成了眼前这些人,这当中有汉人,有羌人,还有一些氐族和匈奴人,虽然看起来是杂七杂八的,但是他们的战斗力和执行力都远非上百年沐浴在和平治世中的中原汉军可比。这支部队是董卓从长安带过来的,虽然只有数千人,但他的心腹战将李傕,郭汜,张济等人,同样是凉州人,也带来了数量不等的凉兵,这些凉兵全都不在老家伙的控制范围之内,应该是这些年董卓自己组建的半私人武装。再加上董卓入主洛阳之后就立即开始着手扩建军备并同化原禁军,现在他手里掌握的兵力有数十万之多,并且被洛阳周边的粮仓和军械库武装到牙齿。可以说目前为止他掌握着整个帝国最强大的军力,一旦开战他有把握战胜当今天下的任何一个诸侯……但不包括我们家。因为老家伙手里有朝廷给予的权力节制驻守西凉的二十万边关精锐,单兵战力与董卓的人不相上下甚至更强,但眼下这股力量只能用于自卫而不能擅自调离。因为凉州重镇的存在,西域和五胡才不敢贸然对已经走向衰落的帝国下手,一旦把这支军队调入内地无异于拆掉自家的大门,结果可想而知。
自古以来,华夏民族始终信奉着一条铁则,这条铁则不是由任何人制定的,而是在这个民族经历数千年血雨腥风九死一生之后自然而然地融入到了每一个人的血液中。
可以窝里斗,但绝不允许外人插手!
所以作为本来肩负着剪除异心守卫汉室重责的我们到这个地步除了自守之外也没办法做进一步的行动,除非有一天董卓胃口大到想要吞并西凉。
当然这些话为时尚早,毕竟大家还没有闹到舞刀弄枪的地步。
但真正的舞刀弄枪只是时间问题。不论一个人,一个国,还是一个时代,最艰难的不是如何选择而是别无选择;不是思考明天该做什么而是束手无策地等待着明天事情的发生。在只有一个选择的时候,你做出了选择,可实际上做出选择的是上苍。在你做出这个选择的时候你的命运就已经注定。这无疑是痛苦的,明明有足够的时间去准备却根本无从准备。不过,实际上也没什么好准备的,也不必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这个满目疮痍的帝国,在此刻也只有这座如昔日一样雄伟壮观的皇宫才能让人们想起他曾有过的辉煌了吧。可与其这样,倒不如说它是一个纪念碑更为贴切。
纪念碑是用来记念已经死亡……或即将死亡的东西的。
高高在上的龙椅御案坐北朝南,十四岁的皇帝刘辨坐在上面,满脸的茫然。
十四岁,和我一样的年纪,但在我看来他更像一个四岁的孩子。一个人从出生到独立需要有多种形式多种性质的供养,这其中最基础的是物质供养,虽然他贵为皇子但我也是名将世家,我相信我的生活水平不会比他差太多。另一方面的供养是精神供养。物质让人能够活着,精神让人活得有人的样子。很显然这位皇帝陛下的精神食粮是极其匮乏的,就“精神食粮”四个字而言,他吃下去的是什么?宫廷的荒淫,奢侈,庸脂俗粉阿谀奉承,他死去的父亲孝灵皇帝当年甚至以宦官为父母;而我,我吃下去的是西凉四季如一的烈风,是边军刀枪剑戟的寒冷,是老家伙永无休止的鞭挞,我不认为这是很好的精神食粮,但至少它很丰富。
权力是猛兽。如果一个人懂得如何驾驭权力,他将可以用权力做到几乎任何事情;而如果一个人拥有权力却无法掌控权力,他就只会被权力反噬。
而这位十四岁的皇帝显然属于后者。
在这个时代,无论将来的走势如何,无论最终的赢家是谁,他都必定是个悲剧。
龙座之下,朝堂之上,两群衣冠肃整的男人列成两个方队,在龙座与殿门之间留出一条过道。
右边是在京大员们,王允,袁隗,曹操,董旻,都到齐了,就差他一个。
不管是好剧还是闹剧,主角总要最后一个登场的,总会是那个一出场仿佛空气都开始奏乐配合的人,自带气场。
左面是散布于帝国各处的统驭一方的人物,袁绍,孙坚,袁术,孔融,公孙瓒,还有老家伙。左边的这些人每一个都带着护卫列于身后,袁绍身后是两个彪形大汉,老家伙身后是我。站在后面的每一个人都佩戴着武器,按理说帝国法律是严禁未经允许的朝臣带剑上朝的,在太平岁月这样做大概会被以谋反罪论处,但在今天那个人却允许我们这样做,为什么?不得而知。
或许是想告诉我们这些风尘仆仆从四面八方赶进洛阳的人们他的权威胜于皇权,或许是以这种坦诚的方式表达对我们的蔑视,或许二者都有。但可以确定的是,现在不是什么太平盛世,太平即平常安定,与特例是永恒的反义词。
各怀鬼胎,人心叵测。
这个时候站在小皇帝旁边的宦官说话了,准确说是喊话,内容是三个字。
“太师到——!”
架势类似于“皇上驾到”。
他终于出场了。穿着和大家制式差不多的朝服,从偏殿的大门里信步而出,若无其事地登上御陛站在龙椅的侧后方,仿佛龙椅上雍容华贵的少年只是一个漂亮的小木偶,而他则是天下至尊的傀儡师。
几个月没见,本来就发福的他又吃胖了不少,面色红润,眉宇之间闪耀着的自信乃至自负令人不自觉地想要退避。想来这段日子他过得相当舒坦,说来也是,他只需要在进京的那几天提心吊胆一些就可以了,之后完全可以把自己当成不穿皇袍的皇帝,所以他的身形变了,连表情都变了,不复在征西将军府时的那种恭敬仁慈,而变成了由权利与地位滋养出的有些令人恶心的威严,陌生得我认不出,也不敢去认,我不知道是权力把他变成如此,还是他本就只是为了权力而伪装成我熟悉的样子。
但……都是因为权力啊,为了本不属于自己的权力,换一个词语形容,叫做觊觎。
曾经的他已死。而如果没有了他的话我的童年实在是有些不忍直视,有他在尚有偶然降临的惊喜以及长久的期待,如果没有这些,剩下的就只是老家伙那张我曾经恨不得撕碎的面孔,以及无数的跌倒爬起跌倒爬起跌倒爬起……实在太单调了,单调的恐惧,没有人愿意去回忆。
一阵清嗓子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他要说话了,宣布那件已经蓄谋已久并实际上已经决定了的事.
“列位都是帝国的股肱之臣和中流砥柱之将,或掌握一方生杀大权,或配属千万善战雄兵,可以说列位即代表着大汉,列位达成的共识即大汉未来的走向。所以卓在此就不再说客气话,我们直入正题。”他情不自禁地上扬着眉毛,而旁边的漂亮的小木偶,呆若木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包括绝望与害怕的表情,好像他真的就是董卓扔在那儿的一个木偶而已。
“请太师明示。”所有人微微躬身。
他露出一个一闪而过的微笑,看来他对自己的出场以及自己渲染出的气氛很是满意。
“孝灵皇帝早弃臣民,是国家不幸。当时为使天下尽早回归安宁,使小人打消不臣之心,众议立长子,即当今天子为帝。然而当今天子即位之后,未树天威,致使宦官张让段珪等人操持大权,国政荒废,民不聊生,甚至大将军何进也死于贼人之手。试问连国家的最高军事指挥官都无法保全性命,那么普天之下又有谁可以确保自己性命无虞?”他很激动,毫无疑问他是个演讲的好手,义愤填膺,激情澎湃,甚至说着说着还走下龙阶穿梭于群臣之中,让每一个人都看清他的脸,仿佛要让我们好好认清自己该向谁俯首称臣。“卓自收到大将军兴师勤王诏书后便提一旅之师日夜东进,虽然晚到一步没能救得大将军性命,却也总算保住皇驾。当时宦官叛党已经穷途末路,可即便如此皇上依然被他们挟持着逃离皇宫,天子威仪何在?国家颜面何在?皇上已是二七之年,而我先汉孝昭皇帝即位时年不满十岁却成一代英主,这足以证明皇上不具天子之才,不备天子之德,令小人环侍左右而贤人在野。这次的叛乱好在调兵及时,得以平息,可是以后怎么办?再来一次叛乱?天灾?逆贼起兵?治标不治本,国家终难康复,而所谓本就在皇上。今天将诸位召集在一起就是为了商议废立之事,诸位意下如何?”
死一般的沉默。
而在我的心里,这一刻,觉得很遗憾。是啊,没办法,既然他这么说了,他就是我们家的敌人,而且是头号的死敌,不共戴天。他满面红光,满满的贪婪,这个庞大富饶的帝国现在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尽管名义上刘姓家族对它有拥有权,但实际上这个国家的地契已经捏在他的手心了,他兴奋得忘我,不光是龙椅上的皇帝,他把我们也当作了木偶,当作了他可以操纵的部分,他把我的家族,这个为守卫汉室而存在的家族也当成了他篡夺权力的工具,他走上了和在场所有人都不同的道路。
而这终究是一条死路。
良久,他不再那么自信了,脸上的红光也褪下了少许。
这是要好话说尽说狠话,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节奏么?
“那么太师,鄙人有话说。”左边方队为首的一个灰白色衣服的中年男子站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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