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迎来新的冬季,飘扬的白雪将托里斯特染成纯白——这个冬季寒冷异常。过早冰封的河道阻断了鱼儿的回游,森林中的熊已入冬眠,享受不到肥美的鲜鱼,被拦住的鱼儿只能死在水底或者是冰面上,或许是因为温度过低的缘故,连鱼死后的腥臭味都被冻结在空气中。
查尔斯光着脚丫,不畏冻水刺骨的冰凉,他小心翼翼地踩在冰面上,一双小脚被冻得通红,就像刚从壁炉里拔出的木炭,上面红得发光,毫无疑问,那是血液由光洁冰面反射的红光。
他死命踏着冰面,好像不怕脆弱的冰皮就此崩塌,捡起死去的鱼儿,把他们扔到密林深处,听说那里有狼群出没。跟在他后面的俾斯麦虽有庞大的身躯,不畏狼群,却只能望而却步——那脆弱的冰面能不能支撑他一米九的身体呢?
年轻的男子不甘心地大喊,声音穿过冰冷的空气,异常的透彻富有穿透力,但是声波进入森林中后,便也消散了,树叶总是能将这些嘈杂的噪音遮蔽,即便是冬日静谧的大树也一样。
当步入森林后是另一番天地,鱼腥味飘不到这里,茂密的树丛遮蔽了阳光和寒冷,因为栖息于此的动物们排放的二氧化碳,森林中往往保存着小部分热量。高耸入云的大树也被白色濡染,枝头挂着雪白的精灵。晨曦的阳光从林间泻入,身处严冬也略感温暖。
顺着密林间的空隙往前延伸,一条由小孩子开辟的新的道路不知会通往何方。查尔斯从一棵大松树下取出厚实的毛皮鞋,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迅速套上鞋子,然后快速站起,一切都在瞬间完成。拍了拍棉裤上的雪水,他开始奔跑,跑向森林的另一端。
穿过一棵又一棵不知年龄的巨木,路边的野草早已埋藏在白雪之中,昔日鸣叫的鸟儿也失去了歌唱的舞台,虽然是一日之计在于晨,但森林中却万籁俱寂,除了耳边呼呼的风声,整个森林如同婴儿般安眠,无声无息。
查尔斯的速度越来越快,凉爽的空气驱除他清晨的倦意,冷风灌进衣袖之中,他才猛然想起——“我还可以发明袖扣!”但拿破仑远征西伯利亚途中的伟大发明并不能阻止他的前进,思绪转瞬即忘,因为只身听到密林深处美妙动人的音乐。
在白雪覆盖的树桩上,在那周围满是冰柱悬挂的大树围城的圈子里,自然为他搭建的最纯净的舞台上,红衣的男子高声歌唱,他的手指拨动金色竖琴,细弦微微颤抖,美妙的音符飘然而出,如果是林中的小虫,或许可以听到悬挂在树上的冰柱发出的回音。沉睡的森林再度苏醒,枝头有松鼠一闪而过。积雪也被男人的歌声而打动,雪女流下相思之泪。
“老师!”
清脆的童声没有打乱和.谐的声韵,灵机而动的红衣男子轻拨另一根琴弦,向周围发散的声波便和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交相辉映,无比富有美感,让人毫不感觉突兀。
曲毕,红衣的男子貌似还沉醉在最后的旋律之中,但是兜帽盖住了他的表情,看不见他的脸。万物也重归沉静,驻足的松鼠也悄然离开,只有颤动的树枝暴.露了他曾经来过。
“哦,查尔斯,你来了……”
男子掀开自己的兜帽,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呈现在他的面前,但没有人会觉得他丑陋,因为每一条皱纹蕴藏的都是富有韵律的智慧。他踉跄地走下树桩,让人觉得好似摔了一跤,这也自然,通过宛若树皮的皮肤便可知晓,老人年事已高。
“但丁老师!”
查尔斯连忙来到老人身边,搀扶着如枯树枝般的身躯。但丁的左脚先落地,半边身子倚靠着查尔斯才能保持平衡,他的手紧握着男孩伸出的手,那触感,就像被缺乏水分的枯树藤缠住了一样。但是查尔斯丝毫不感觉有所不适,更谈不上厌恶之情,反而紧紧拽住老人的衣角,让老人平安落地。
“谢谢啦,年青就是最宝贵的财富。”
像是诉说将死之人的言语,查尔斯听后不由得皱起眉头,这个红衣的老人,乃是他的原家庭教师,现年刚好过百,在哈尔凯尼亚,属于绝对的高寿,年轻的时候老人是久负盛名的宫廷诗人,晚年却因为得罪教廷而潦倒至此。(但丁的《神曲》刚好一百篇,于是以此为其年龄)
老人笑盈盈地抚.摸着爱徒的金发,眼中的慈爱之情仿佛要满溢而出。对但丁来说,查尔斯使他这个世纪这一生最自豪的作品。他将全部的才华全部倾注在这个男孩身上,与其说是希望他能继承自己的衣钵,其实是因为这个年事已高的老人渴望家庭的温暖,而且,查尔斯自身的天赋也让他倍感欣慰,十岁不到的男孩已经能够独立创作出让无数吟游诗人咂舌羞愧的作品了。
“那么,小查尔斯,素来忙碌的你为何有空来拜访老朽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呢?”他把男孩抱在怀里,查尔斯并不算重,但是对老人而言还是十分吃力,他尽量挪动身子,腾出自己身上最舒适的地方,就像怀抱真正的孙儿那样,这个动作尽显老人的关怀与疼爱:“让老朽猜猜,肯定是你父亲的事吧,瓦利埃尔公爵还是不允许把阿姆斯特丹封给你吗?”
阿姆斯特丹是瓦利埃尔公爵领上的小村庄,严格意义上连男爵领都称不上,但是查尔斯却执意想要成为当地的领主。因为地处托里斯特和加尔马尼亚的交界,而两国又征战不断,不论是出于儿子安全上的考虑,还是作为公爵领地的管理上,这块荒芜的土地都不值得交给亲生儿子。况且查尔斯的风评并不好,老公爵实在不放心。
聪慧的老者已经猜到了查尔斯的来意,他继续表述自己的看法,即使这些想法只是一个老人情不自禁的唠叨,但仍然不吐不快。
“你是一座火山,总有一天要爆发的。”这句话他曾经说过,但是每次听来都包含着警示的意味。老人继续说着,摸着查尔斯的头:“……贵族唯一的悲哀是生活于愿望之中而没有希望。他们不知道什么是高尚的、美好的、正确的,你有你父亲都没有的东西……”
他指着查尔斯的胸前,用老迈而沉重的声音说道:“你有野.心、有才能,更有与之相匹配的美德——一个知识不全的人可以用道德去弥补,而一个道德不全的人却难以用知识去弥补,那些半只脚已经踏进棺材里的贵族是无法干涉你的自由的,哪怕是你父亲也不行!”
但丁的声音更加沉重,其间还咳嗽了几声,但语序不乱,只是声音有些断断续续:“……别人后退,我不退;别人前进,我更进。要攀登这座山的人,起初在下部是艰难的,越上升越没有痛苦,最后就和坐着顺流而下的小船一样——你要记住——人家的窃窃私语与你何干?走自己的路,让人家去说长道短!要像一座卓立的塔,不因为暴风而倾斜。”
他越说越激昂,好像要耗尽自己最后的力气,查尔斯不得不请求他注意自己的身体,但老人没有在意他的规劝,只是有些情绪失控,说到最后,语气哽咽,涕泗横流。
“我真的老了……现在我的视力也已经衰落,几乎连你的脸也看不清,自从被驱逐后,我还没有这么难过,我是多么希望看到我的孙儿的成长啊……”
“您看得到的,一定可以看到!”
不知是不是安慰的话语起到了作用,老人不再哭泣,反而开怀大笑,泪花随风而逝,吹到白银的发丝间,化作晶莹的光点。天空中不知何时再次飘起了鹅毛大雪,冬日的苦寒开始侵扰着大地。
“老朽也终于体会到了荷马的心情,所谓失明的感触,原来世界竟是一片漆黑。”
但丁的眼眸失去了光彩,双瞳黯淡无光,就在刚才,这个苦命的老人已经彻底失去了视力,成为一个真正的瞎子,一个盲人。
“老师,您的眼睛?!”
“盲了……和荷马一样。”
查尔斯焦虑地捧起老者的面颊,他的脸上沟壑纵横,体温也在逐渐消失,他的嘴唇已经开裂,说话的声音渐渐沙哑,断断续续。
“您……”
“告诉你父亲,查尔斯。告诉他你真正的心愿,你的愿望。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但是……老师您……”
“不要怜悯我这个冢中枯骨,你的时间不准许浪费!最聪明的人是最不愿浪费时间的人!所以快走,现在天色不好,恐怕暴雪将至,快回到你的领地去,去你选定的阿姆斯特丹,在那里实现自己的抱负吧!”
凛冬将至,但丁看到了变革的曙光,虽然他已经失明,但是盲人往往能看到明眼人看不见的东西。
“老师……爷爷……”
但丁背过身去,不再看他,挥手念叨着“快走……”,他眉头紧锁,似诉他不耐烦之情,但是顺着脸庞流淌的泪水却暴露了真实的想法,他已经感觉到了生命在逐渐消逝。
“快走,没混好别来见我!时间不等人!记住!永远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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