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是那么明晃晃的挂于天上,几头家猫懒散的伸开四肢,眯着眼睛躺在自家门槛前。通济绸缎庄的杜老板站在门口看了看天,又看看隔壁生意火爆的干丝小店,恨恨的啐了一口,嘴里咕哝道:“真他妈邪门,老子正经的绸缎生意居然比不过卖百页的小摊店。”
这杜老板也会说粗话,要放在往日,那可绝对算是南城的奇观。附近三街五巷的,谁不知道老杜出了名的好脾气。就算是你嫌他卖得贵了,扯了衣服剪了绸缎,至多能换来他皱皱眉头,那脸上该笑的地方他还是在笑,绝不会给你来个当场翻脸,横鼻子瞪眼睛上窜下跳。
可泥人也有火性不是?任谁手里攥着万贯家财外加日日财源广进,冷不丁却碰上门庭冷落车马稀疏,心里能不憋屈?再和旁边赵老头夫妻忙得脚不沾地这么一比,也就难怪通济的伙计听见了老板开骂,非但不稀奇,反而觉得骂得好,骂得痛快。
骂归骂,杜老板心里清楚地跟明镜似的。这几天的怪事,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帝国边军打了一场大败仗。从前的老客熟人,有事没事的都要来转转。如今倒好,连个鸟影子都看不见。你说他们不仗义?扯淡!眼瞅着就要不太平,手里不捏着点救命银子谁能安心?这点浅薄道理,他老杜总还能明白。真正把他气坏的,是那些成天在围着百页干丝店前打转的外地学子。你买了就赶紧走啊,干嘛非得几十个人站在那里,手里捧着五个铜板半斤的干丝,嘴里谈着什么国家大事,那不是存心恶心人吗?
他在这里心情不爽,那些囊中羞涩的学子们却兴高采烈,群情振奋。十年寒窗苦读,刺股悬梁所为何来?还不就是图个有朝一日卖于帝王家。如今好不容易撞上一件大事,不显点能耐见识,岂不白来京师一趟。纵然对面来风轩客满进不去,在这小店前争辩争辩也是一样。
杜老板是为没有客人恼火,来风轩的东家则是为了客人太多而发愁。按说开门做生意,哪有嫌人多的道理。可问题就在于,当客人来这不是冲着吃喝,而是单单为了吵架的时候,那个老板不心惊肉跳。读书人讲礼节不假,但兔子急了还会咬人,要是读书人急了,别的不会,砸点碗呵碟啊那也是免不了的。事情要到这里也就算了,最多怨自己倒霉,白干一天。可他们嘴里谈的都是什么啊,是军国大事!是庙堂之争!弄好了来风轩一举天下成名,弄不好可就明摆着要被封店抄家,这些提心吊胆的苦楚,谁又会替他着想?
林思元耳里听着两群人激烈的争吵,眼里看着来风轩东家一天比一天惨白的面孔,止不住对章扬笑道:“柳将军明见,林某一说中书令的意思,他便断言会有今天,果不其然啊。”
摇手示意自己正在倾听学子们论战,章扬心里十分佩服他们的伶牙俐齿。再怎么没理的话,被他们曲着绕着,渐渐也就成了不容置疑的明言。就连邱钟兵败这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件,竟然也被他们寻出许多可以攻讦的地方。一派道费南十恶不赦,一派说邱钟罪大恶极。至于各自论据,更是海阔天空无奇不有。
不知不觉中,两人从清晨坐到黄昏。论战的学子们换了一批又一批,还是始终僵持不下。最后吵的乏了,都说对方不可理喻,还是等到明天上书以后,再看看谁是赢家。
一枝笔悬在半空,墨汁顺着毫尖滴落于书笺之上。柳江风凝腕沉肘,整个人好似定在了那里:“明日,他们就要上书了?”
“是。”章扬侧身立在旁边,眼睛却早落向案几。几个碑体大字凝重厚实,端端正正的渗在纸面上。虽是被方才落下的墨汁打乱,依然还能看清是原先写的什么。
是、非、成、败。
关于书法一道,章扬只是寻常。毕竟连年征战,实在找不出时间潜心修习。可梁鼎远当年帮他打下了基础还在,他此时看来,那四字气象浑穆骨血丰满,若不是右边对应的空处没有写上字,无论如何也该是幅佳品。
“可惜了!”望着那摊浓墨渐渐腻开,转眼把字迹俱都掩埋,章扬不由惋惜的说了一句。
柳江风双唇一抿,忽然动了。他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右手在砚上一蘸,瞬息便笔走龙蛇,豪迈恣肆的书下“任人评说”四个狂草。
章扬“呀”的呼了一声,只觉得那四字如利剑出锋,奔腾激放令人肃然战栗。
向后退了半步,柳江风满意的看了看那张半黑半白的素纸,手中已“嘎嘣”一下,生生拗断了那枝价值千金的银毫贡笔。
“今晚有援兵北上,你便和他们一起走吧。”看着手中断成两截的贡笔,柳江风平静的说道。
章扬立刻就呆了,他知道柳江风答应给方戈武的五万援兵要到明日才能挑选妥当,今晚又哪里会有援军可派?
“今上不许我调动虎贲羽林二军,却不能阻止我派遣亲军。我这左领军卫、扬威将军的府邸,除了五百贴身亲卫,还有三千壮士可用。他们当年都是出身于虎贲,而今虽已不属各军,总是帝国第一等的强兵。既然我不能从虎贲中调集将领,索性就交给你吧。”
张了张嘴巴,章扬越发讶异。进入京师时日虽短,他也已经见识过了直属柳府的亲军,无论骑射格斗还是气势斗志,他们都不是柳江风口中的强兵,而应该也只能说是――悍兵!即便他知道柳江风对他极其赏识,也从来没敢想象会把这支军队交给自己。
柳江风还在低头看着断笔,语气冲淡随和,像是在说一件极寻常的小事:“我本来打算把他们交给董峻统领,既然今上疑心难去,又何必再给他增添困惑。”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来,话音里也多了些嘱托的味道:“我的亲军号称‘烈风’,人人勇毅刚决,折戟对冲自然不在话下。然壮士久离沙场,难免血气消磨徒具空壳。就好比塑了金身的泥像,一旦风雨侵袭,很容易便土消瓦解。倒不如乘着这次机会,再让他们历练历练。你年纪尚轻,军中资历又浅,本来这统军一职,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只是他们随我日久,惯于听令而短于变通,少有大将之才。难得你锐气方刚,且毫无背景,仓促间是我唯一的选择。章扬,你可千万莫要让我后悔今天的决定。”
他句句道来,情真意切坦白直率。章扬听着听着,心头暖意澎湃,连他话中意味也来不及思索,已经点头应承下来。见他答得太过爽快,柳江风迟疑了一下,又提醒道:“你天资聪颖,才气超卓,又经历过实战。倘若只论用兵,那是毫无问题的。但,西北形势复杂,种种利害盘根错节。无论对敌对友,有些事情不能光从军事上考虑。若是你现在还不明白,就记着以后慢慢体会吧。”
隐隐约约的觉出柳江风的意思暗指海威董峻,章扬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他想了一想,对着柳江风许诺道:“大人请放心,不管怎样,我带去的是大人的亲军,以后回来也还是一样。”
呵呵的笑了笑,柳江风的虬髯摇动起来:“我虽非此意,可你能想到这些,也算是不容易了。你这就回营吧,整顿整顿,傍晚再来随军北上。”
起身行了一礼,章扬满怀心事的刚刚走出门口,耳中只听见“嘶啦”一声,分明是柳江风撤裂了那页狂草。他急急回头,屋内,柳江风盯着四散飘飞的碎屑,整个人竟是有种说不出的孤单落寞,他自言自语道:“这世上,总有些话不想说又不能不说,总有些事不想做也不能不做。左领军卫、扬威将军,那又如何?”
“怎么,害怕了?”董峻望着眼神惊恐的毕儿达,难得露出了一点笑意。毕儿达瞧瞧勒支山下,正在遮天蔽日向前冲锋的铁勒骑兵,狠命的咽了口吐沫,挺起胸膛道:“那瀚的男儿,从来不知道害怕这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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