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田被坏孩子抢了钥匙、在门板上撞了头的事,妻子知道后很不放心,决定要到矿上来看看孩子。
我离开老家后,妻子更忙碌了。冬季是公社里搞计划生育的黄金季节,她白天要随计划生育小分队下乡做手术,晚上回来要忙家务。吃饭凉一口热一口,她患了胃病,常呕吐一些淡绿色的胃液,有时还挟带一点血丝。我催她多次去医院检查,她总是淡淡的一笑。
妻子帮着母亲给姊妹们缝好棉衣,给儿子田野做好了过冬的小袄小裤,一切拾掇就序了,动身到矿上来。
冬天的第一场雪慢慢停了,山雾又升腾起来,在山风悠悠的搅动下,缓缓飘卷着灰蓝色的烟雾。夜幕被从雾障下冒出来的太阳火焰驱散了,屋里渐渐敞亮了起来,妻子开始拾掇包袱。包袱里是给儿子过冬的厚棉衣、用毛巾缝的棉帽和新做的棉布鞋,还有几个烙好的糖饼和煮熟的咸鸭蛋。
妻子把蜷缩在被子里的田野抱起来,让柔软的身体象小猫一样偎在怀里,送到婆婆那边,让婆婆帮忙看两天。
她上路的时候,东方的彩霞象火焰一样熔炼着太阳。蓝色的雾被阳光照着,象玫瑰色的花絮飘散开。盘河河堤坝上的柳树上挂满了雾松,象毛茸茸的柳絮轻轻落下。雨山脚下,一只山鸡拍打着翅膀,咯嗒咯哒地叫着飞向远方。
那天,她赶到二十三处子弟中学的时候已是傍晚,疲惫不堪。我一声不响地扶住她,和她接过沉甸甸的包袱。
“你怎么不坐车来啊!啊?”
“跑着能省一块多钱路费呢!”
妻子想笑一笑,但没有笑成,脸色显出很狼狈的样子。
她关切地问:“雨田呢?”
我扶她回到那间旧楼房里,在黑咕隆冬的楼洞里,摸索了半天才摸到门把手。我把妻子扶进屋里,伸手拽开橘黄色的电灯。
儿子雨田正在睡梦里咂着嘴唇,我轻轻拍着儿子的脑瓜。
“雨田,你看谁来啦?”
“妈妈!”
儿子呆痴痴地望了她半天,突然扑进她怀里哭了。妻子扫了眼黑暗的屋子,冷锅冷碗,从炉底倒刮进丝丝冷风。她紧紧搂着孩子,泪珠滚到了孩子脸蛋上。
“别哭,妈给你带来了煮鸭蛋。”
西北风象尖利的狼叫一样怒吼着。窗外的白杨树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楼顶上的雪粒被风旋到窗扇上,“呯叭呯叭”地敲击着。我赶紧去点着炉子,灰黄色的浓烟夹杂着红蓝色的火苗,从炉底喷出来,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浓烟弥漫了一屋子。
妻子抚摸着孩子发黄的乱蓬蓬的头发,亲昵着孩子发凉的瘦脸蛋,怜悯地睃了我一眼。
“炉子不行,我用木柴烧水……”我象一只挨了木棍的野兽来回走着说。
在墙角里用砖垫起水壶,木柴淡蓝色的火苗舔着壶底发出啪啪的爆炸声,壶嘴里慢慢喷出咕咕热气。当我把开水倒在碗里的时候,屋子里开始温暖起来。妻子把带来的糖饼泡进碗里,屋里立刻弥散开一股香甜的气味。
“你把褂子脱下来,借这电灯光俺给你缝缝。”
“不急,来啦就住几天吧。”
“不行,家里还舍着老二,冬天公社搞计划生育又忙……”
我把套在棉袄外的褂子脱下来。褂子的袖口是用黑线缝撩的,肩膀上补过一个黄色的补丁。妻子从包袱里取出针和线,借灯光往针眼里穿线。
第二天,在我的再三坚持下,妻子随我到矿务局医院做了检查。回来的路上,风越刮越大,把路旁的芦苇都刮倒了,杨树和枫树的枝杈往东南方向倒去。这是从远方刮来的风,把西伯利亚的寒气刮过来了。
在一座桥洞旁边,我们休息了一会儿。一列拉煤的火车飞驰而过,轰隆隆的声音由近及远,响了许久。妻子笑了,她相信医生的话,她的病只是普通的胃炎,我的忧虑也象路基上残雪一样被风吹散了。
回到那间黑暗而潮湿的旧楼里,她匆匆忙忙地擦着地板,清扫着墙壁,用白纸糊了窗扇,炉子烟筒也重新整理了。宿舍变得整洁清新,我心里漾起幸福的波涛。
妻子走得时候,风停了,又下起了雪。雪花如鹅毛般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望着妻子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雪野里,心里突然想起唐人李白“燕山雪花大如席”的诗句。
雪飘无声,轻轻地把寒冷的大地盖起来,然后再静静地融化,渗透进黑色的土地,默默地去滋润春天的绿色。
雨田来矿区上小学,我认识了他的班主任张翠老师。她四十多岁,中等身板,方脸膛,面色白皙,黑发下的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工作严肃认真,教学兢兢业业,是二十三处的教学模范和标兵,全校老师的榜样。张老师说话时总是微笑着看着你,是全校女老师公认的大姐,老师们对她非常尊敬。
有一次,星期天搞家访,她竟然到我宿舍里来了。她是唯一走进过我宿舍的女老师。她见我们爷俩住得象狗窝一样,吃得饭比不上狗食,很是同情,轻轻叹气。
“你们爷俩就这样生活吗?”
我无言以对。她又说:“不能苦了孩子啊!”
那年冬天下雪多,天极冷,张老师便将他儿子穿过的一双棉鞋送到宿舍来,并亲手给孩子穿上。
萍水相逢,张老师的行为让我心存感激很多年。
中学组的一个教师,每天早晨上班第一句话就是:“今天喝得鸡蛋面条,不放点香油实在没滋味!”有时说:“今天又喝肉丝面,真难喝啊!”并冲我问:“于老师,你说是吧?”
如果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也就罢了,他明明知道我连煎饼都吃不上,还特意这样问,不知他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他妻子也是老师,说话挺客气,人也长得漂亮,我常想,她怎么会嫁给这样的男人!他们是双职工,总感觉高人一等。
几年后,我调矿务局中学当高中教师时,没想到他竟然为女儿上学的事来找我,面对着他那张熟悉的脸,我突然想起肉丝面鸡蛋面的往事,淡然地笑了。热情的帮了他,并给他女儿做班主任,竭尽全力的去引导他女儿,花费了不少心血。
多年后,二十三处退休支部李书记患上皮肤病,来找我诊治,我向他打听那老师的情况,他说:“他早死了……”
人之初,性本善。人无完人,人或许都会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我相信这世间还是善良的好人多,儿子的班主任张老师就是其中的一个。
张翠老师的家在学校北面的一栋新瓦房里。家里很朴素,张老师是山东莱芜人,师范毕业分配到矿区来的,丈夫叫彭树,是广东中山大学政治系毕业的高材生,毕业后分配到山东来的,在牛山矿务局教育处当处长。彭处长骑自行车上下班的,每天三趟,来回几十里地,风雪无阻,学校老师都热情的称呼他老彭。
心不死就有希望。做代课教师后有了电灯光,有了备课的纸张,我便继续我的业余写作。有一次,我在《大众日报》的副刊上发表了些作品,碰巧被张老师看到了,她拿着报纸来问我:“于老师,这是你写得吗?”
“是,写得不好。”
“不错,你爱文学,怎么在这里教数学呢?”
我腼腆的憨厚的笑笑,苦衷难言,她也没再说话。
第二天放学时,她告诉我晚上到她家去一趟。晚饭后,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她家。她的丈夫彭树接待了我。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