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两座山走不到一起,两个人是有可能走到一块儿的。朋友的“朋”字,就是两个月亮走到了一起。
在牛山矿务局做代课老师期间,巧遇故友了孙石。
来矿中第二年,孙石从地方上调到矿区。我们在一个教师会上相遇。他见了我诧异地问:“黄草,你怎在这儿?”
我也很惊讶:“你怎么来啦?”
牛山矿务局是个国有企业,企业内部是个相对独立的系统,与地方的联系不多,学校也是企业办的。当时,地方上的派性斗争很激烈。孙石为了躲避斗争,调到牛山矿务局来的。
他才调来时,被分配到语文组教高中语文,没有安排宿舍,临时和儿子苹果住处在小学部办公楼上。有一次放学时,苹果邀请我到他家做客,我犹豫了半天,最后想也该去叙叙旧,就随苹果去了。
他爷俩生活也很艰苦,是玉米稀饭煮地瓜,他见我去了,一面和我打招呼,一面拿眼睛瞪儿子,那目光尖利,语言尖刻,开口骂儿子。苹果是个老实的孩子,脸膛红一阵紫一阵的,总拿眼睛看我。我感觉出孙老师这是嫌弃儿子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就邀请了我,我后悔跟着苹果过来了。
忍耐二字,是我的人生最大的弱点,也是我人生最大的优点。可能是由于长期处于生活的低谷,过惯了人下人的日子,一般不与别人发生正面冲突。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许多时候都是选择默默的忍耐。客观上这叫宽容,其实真正的原因是自己在面对生活劫难时,已习惯了忍受而别无选择。
那顿饭我吃得铭心刻骨,只吃了一块地瓜就回了办公室。从那以后,我很少去他家,也从不和人谈及他的过去,当别人问起他的情况时,我总是淡然的一笑。
和孙石相识非常偶然,我高中毕业前夕,有天晚上,一个孩子在学校门口摔破了头,我问孩子是什么地方的,他说是孙家庄的。孩子不知回家的路,我就背起孩子送到孙家庄的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就是孙石家。此偶然的相遇之后,我与孙石成了老友。
孙石在汶县教书时,认识了木材公司的一个女会计。下雨天在路上偶遇,他用自行车带着她进城,并把雨伞借给她,雨过天晴后,那女孩子来送伞……俩人就此相恋,爱得死去活来。但由于双方父母的反对,生生地拆散了这对鸳鸯,他调了回来。
现在的嫂子姓王,是个小学老师,是位善良、诚恳的人。孙老师进矿中不久,王老师也调来矿区,在局机关小学任教。似乎两人性格不合,常打嘴仗,吵得面红耳赤,我常去劝架。
孙老师的父亲是有名的商家,在镇上有许多商铺,是个精明的商人。为此,他家遭受到了许多不公正的待遇和诬陷。他家族的遗传基因是极优秀的,他弟弟孙杰考入了清华大学,学的远距离控制专业,原在石家庄的军校当教授,后来调南方军区,是个师级干部。
那时候,学生们一轰而起,又一轰而散。就象风卷残云,该下乡的下乡,该回家的回家了。我回家劳动,从此再没有了孙石的消息。
有一年的除夕,天特冷,又下了场大雪,路上都结了冰,按乡下传统的风俗,乡亲们已经在黑天后请完了家亲。我母亲已准备好了上贡的菜肴,村子里已响起呯呯叭叭的爆竹声,年味正浓。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孙石老师在那样的一个时刻,慌慌张张地骑着自行车进了我的家门。
那时候我和妻子住在南屋里,正准备菜肴去和父母过年,在昏黄的油灯下我接待了他。他打量了一下我贫穷的样子,直言不讳的说:“黄草,我有事求你来了!”
我大吃一惊,我一个落魄的穷学生,能做什么事情呢?听他讲述才知道,他现在县城南的岸村小学教书,在给学生讲课时,出于内心的不满,一激动在课堂上说了不该说的话,随即就有人把他举报了。
这是非常严肃而重大的政治问题。孙石老师说,他已打听清楚,我二姑父本家同姓的侄子在派出所当所长,此案由他负责,让我去找我姑夫给他去讲讲情。
看着孙老师的可怜样子,我心软了,当即答应去试试看。
我们从家里出来时,乡邻们的爆竹声已响成一片。路上很滑,两人踏雪而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二姑夫家离我家有四里路,敲开他家大门时,全家正在吃年夜饭。我替孙石老师讲了那件事情,并替他打了包票,说他当时讲课时是说溜了嘴,并非真的反动,务必请二姑夫找他侄子去讲情,宽容他这一次……
碍于我的面子,他们答应了此事。
当我回到家里时,午夜的家庭宴会已经结束,母亲埋怨我说:“大年夜是不能出门的,若碰见迎财神的是要倒楣的!”
我说:“现在谁还敢迎财神啊。”
我领着孙老师认识二姑夫后,孙老师又做了些工作,最后他没有坐牢。
和孙老师是老乡,现在又是同事,我小心翼翼地和他相处。他是通过正规手续调进来的公办教师,我是临时代课,身份不同,自然身价也不同。我还是寡言少语,埋头业务,力争精益求精。言谈不论人非,唯恐得罪了哪里路神仙。
孙老师酗酒,时常喝醉。有一吹喝醉了,痛哭流涕地满校园转,见了男老师喊哥,见了女老师喊姐,大家都躲着他。
喝酒无度,总是要惹事生非的。有一年夏天,他酒后去上课,在课堂上不知讲了什么,亦不知怎么惹哭了一位女学生。殊不知这女学生的爸爸是局里的大领导,这一下他可惹了大祸,那女孩子的父亲找到学校来,要学校处分他,甚至开除他。
他听说后吓得屁滚尿流了。当天晚上找到我宿舍里,说:“黄草,此事只有你能帮我!”孙老师看似胆大包天,其实他胆子很小。我一个临时代课的老师,无职无权无地位,怎么能帮呢?他说:“听说你和培训部邴部长关系不错,你去找邴部长给我讲讲情。”
不等我说话,孙老师接着说:“你见了邴部长就这样说,孙石知道犯了大错,现在想自杀寻死……”
我犹豫了半天,碍于老乡、老大哥的面子,答应去试试看。那时我穷困潦倒,每月43元的工资,带着两个孩子上学,还要去买化肥、农药……但去找人家总不能空手吧,就买了些饼干点心之类的东西。
和邴部长关系,是彭树处长介绍的。结识后很谈得来。他是个为人正直的高级知识分子,华东矿院的教授留在矿务局的,是个工作认真、对人热情诚恳的领导。在牛山矿务局这段人生道路上,邴部长帮了我许多,送过我许多粮票,为我转正的事,给局里领导写过许多报告。
为了老孙大哥的事,我去找了邴部长,按照孙老师的说法,讲了他嫌丢人,不想活了事,并说孙老师决心终生戒酒,今后滴酒不沾了。邴部长听后笑了笑,只是点头。后来还真对孙老师做了从轻处理,只让他在学校职工大会上做检讨,没有处分开除他。检讨书也是我帮他写的,我问:“大哥,写上终生戒酒吗?”
他说:“写上!写上!”
我说:“写上滴酒不沾了?”
他说:“写上!写上!”
事情过后不久,他仍然照喝不误。
常常在中午下班时喊住我:“黄草,到你那里喝个酒吧?”我说:“好,你来吧。”
自己再贫穷,也不能谢绝吧!于是他便带一斤豆皮来,我准备酒菜,倾囊相待。他到我家来是客人,一家人对他是尊敬的,他酒足饭饱,喝得眼睛露出红丝时会常说:“黄草,天下真是无巧不成书,谁知道在这儿我们又走在了一块哩……”
我后来离开学校,重新悬起洪德堂这块牌匾,传承于氏中医,和孙老师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他依然嗜酒如命,偶尔见一面,他常骄傲的问我:“兄弟,你大哥这辈子喝的酒够一火车了吧?”
孙大哥退休后,患直肠癌而死去。他一生不缺聪明才智,甚至头发梢上都挂满了智慧,却被世俗和浊酒淹没了,甚是可惜。
我们都是生命的过客,苦也好、乐也罢,一段旅程而已。人活法有千万种,但必须活出自己的精彩。
车子不倒继着推。我的生活就象我骑的那辆破自行车,每天都不停的转动。一头是在学校,备课、教课、当班主任。一头是业余创作,每天黎明要开始写作,每天坚持两小时,积少成多啊;一头是星期天回家帮妻子种地。没有脱掉老百姓的身份,种地是本钱啊,一家人要吃要喝,还有生病长疮,孩子上学。
每个星期六的下午,学校总是召开教职工大会。校长要总结本周的教学工作,书记要讲教师和学生的思想政治问题,教导处要调整课程表……
周末的会,总是开到天黑。会后要点名,我不能早走,就坐在角落里,心里盼他们早一点讲完。我常常听不清他们讲些什么,那一刻我心里想的是老家的事情,盘算着明天去地里干什么活。
散会后,我下楼骑上自行车就往回赶。七十多里地,在黑漆漆的夜色里骑两个多小时。蜿蜒的山路两旁,到处是荒草野坡,心里紧张,就在车座上插把斧子给自己壮胆。偶尔碰到个人影,更是麻杆子打狼两怕。
妻子等我归来,手里忙着家务活,耳朵听着窗外的动静,坐在屋子里就能听出我由远及近的脚花声。
那年刚分了责任田就赶上春旱。我家的地分在雨山脚下一个叫石头坡的地方,开春栽地瓜,妻子已把垄沟整起来。裁瓜苗是个技术活,要用手在垄沟挖出个土坑,顺势把瓜苗放在里面,浇上水,再用手捧土轻轻地把苗根掩埋好。
山上无水,浇苗的水是从山下一个叫石鼓石锣的沟子里,一担一担地挑上来的,沉甸甸的担子压在肩上,有一百多斤重。一走晃三晃,扁担吱吱响,两手抱扁担,斜歪着身子挑到地里。挑空桶是下坡,沉桶是上坡,挑了三趟,肩头已磨肿了……
过去麦收,是农村一年之中最忙碌的季节。要穿种玉米、要收割、还要保苗。我家收割麦子在星期六夜里进行,妻子早早地备好镰刀在麦地里等我,我骑车直接去地里,狼吞虎咽的吃几口干粮,便下手割麦子。我天生不是干农活的一块好料,不会揽麦绺子,麦穗尖总刺扎我的脸,割不了半小时就累的腰酸腿疼。妻子割起来快多了,嗖嗖嚓嚓,不一会儿就割完一畦子,然后从那头帮我割过来。
妻子说:“指望你干活啊,得饿死!”
麦子割完,第二天找车拉麦子,这下我浑身的力气派上了用场,像老黄牛一样驾着地排车,哼哧哼哧的把麦子从地里拉出来,麦子车像座小山一样,摇摇晃晃。
麦子脱粒需要排队挨号,等把麦子脱完运回家时,公鸡已经啼鸣了,树上的黑玛哨鸟也唱起来了,妻子赶紧做了碗荷包鸡蛋面,让我吃了往学校赶。
麦收期间,回到学校后就打瞌睡,一个星期都觉腰酸背疼。
天气干旱,老天不下雨,夏玉米无法播种。星期六晚上到家后,妻子就说:“明天咱俩挑水去点种玉米。”
点种玉米和裁地瓜差不多,妻子刨窝下种,我负责挑水、浇水,二亩地足足干了一天,傍晚回家时已是筋疲力尽了。
“赤日炎炎似火烧,庄家禾苗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小苗出土后,老天仍然不落雨。为保住玉米苗,我每个星期天都往回赶。一星期挑水浇一遍,待到下星期回来时,玉米苗的叶又干枯了。我常常望着炽热的太阳生气,摸摸地下的土,已经干酥了,从玉米里走过,要趟起一片白烟。苗长到半尺时,叶子干的看上去用火柴能够点燃。为了保住玉米这季收成,只能拼命地挑水浇,肩头的红肿慢慢变成了厚厚的茧子。一家人的希望就寄托在那片焦枯的玉米苗上。
那年,村里的喇叭里传来的“抗旱,抗旱,人定胜天!”的口号,不分昼夜地回荡在田野的空气里,但最后人还是败在了大自然面前,用汗珠子泡起来的玉秸上结出的玉米棒,一个一个的比知了大不了多少。
深秋的山风,象磨盘压住狗耳朵的叫声,呼啸着刮过山麓,刮过盘河,刮到地瓜田里去。地头上的白茅草穗,颤颤抖抖地摇晃着。一群灰蓝色的喜鹊惊恐地拍打着翅膀飞过去了,野鸡的叫声夹杂着地虻牛鸟嘹亮的号角,从远处传来。
我和妻子天不亮就到田野里,要借星期天收完那二亩地瓜。季节不等人,刨地瓜后要把地翻好整平,播种冬小麦。
人们在起风鸟亮开嗓门唱歌的时候就爬起来,到傍晚毛头鹰叫起来的时候,大家仍劳作在田里。我抡起锄头刨地瓜,吭哧吭哧地一口一口地憋着气。黄蒙蒙的风沙掺合着黑蓬蓬的泥土抻到脸上,汗水和着泥土从脖颈里淌下来。风沙迷住眼睛的时候,只能用手背揉揉,泪水、汗水、泥水沾满睫毛。
妻子在前面弯腰趴身砍着地瓜秧子,一镰一镰的削下来,再一绺一绺地从泥土里拽出去,悉窣地拉到地头上去。
天旱了多半年,深秋下了场大雨,地瓜沟里很粘。黑乎乎的泥巴粘满锄头,刨两镢停下来抠一次。汗水褟湿了半截褂子,直起腰来掀动毛衣,透心凉的山风钻进腰间,脊梁骨上冷冰冰,粘糊糊。
中午吃饭的时候,风刮起来,把满地的瓜叶旋着圈扬到半空去。天空灰蒙蒙的,黑咕隆咚的老云头从西北卷上来。我把地瓜秧子拽起来,垛了一道挡风墙,夫妻俩开始在里面吃饭,我抬头望了望云朵。
“可能要变天啦!”
“变天也得刨!在地里冻了淋了会烂掉的。”
我哑然无声,满手泥巴摸煎饼啃。二亩地瓜,要经过砍、刨、拧、擦、摆五道工序,才能晒在地里。这些地瓜连着我们的心梗子!春天,造土床育地瓜苗儿,又一滴水一滴汗的把苗儿一株株裁活,天旱了,又一株一株的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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