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大剂量中药汤剂的调理,我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随着经验的不断积累,临床上的治疗也慢慢变得顺手了。
初夏的傍晚,顺河风刮来农民燃烧麦秸的烟草味道。天气异常闷热,河边柳树上的知了,嘶哑地叫着,一对水鸭子拍打着翅膀,飞到芦苇层里去了。夜幕降临的时候,天阴沉起来,老云头从西北方慢慢卷上来,远方不时传来隆隆的雷声,一道刺眼的闪电过后,天上落下雨点来。妻子慌忙收拾院子里绳条上晾晒的衣服。
我说:“好雨知时节,麦后玉米苗正好缺水。”妻子还没搭话,家里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我跑进屋里拿起电话,听到一个焦灼嘶哑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于大夫吗?俺是藕池镇环山村的。”
“哦,我想起你来了,你是老张,前天带着你媳妇来看过荨麻疹嘛。”我回答他。
他说:“俺媳妇喝了你的中药过敏了。”
我的心一下子紧了起来,连忙问:“什么症状?”
对方没有回答,嘭的一声扣了电话。我拿着话筒,怔怔地愣在那里。
窗外,一道刺眼的闪电照亮了屋子,紧着着一声闷雷炸响了。暴雨像水帘一样倾泻下来,风声、雷声、雨声响成一团。眼前突然浮现出多年前,邻家女孩过敏的情景,那女孩当时只有七岁,感冒发烧输液过敏,我和邻居抱着孩子赶往公社卫生院,走到半路上就死在了我的怀里。妻子因胃病住院时,挂了七天吊瓶,快出院时,一位和蔼可亲的女医生说:“再打完这一瓶,就痊愈出院了。”
窗外的阳光透过柳树射进房间里,照在妻子的脸上,闪烁着斑斑驳驳光,透明的药液静静地滴着。突然,妻子说:“我脸上痒的厉害。”
我发现妻子的脸色已变得红紫,呼吸急促起来。我赶紧拔了针头,呼喊值班医生。那个女医生跑过来,看了一下,高声喊道:“过敏了,快抢救!”
病房里瞬时慌乱起来,医生和护士纷纷跑进病房,把妻子推出了病房去抢救了。
我放下电话,站在门口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自言自语说:“过敏是要死人的。”我陷入极度惊慌恐惧之中,头皮发麻,像过了电似的。
妻子不安地过了问我:“谁来的电话?”
“藕池镇环山村的那个荨麻疹。”
“怎么了?”妻子问。
“她男人说她喝了咱的药,过敏。”
妻子的脸色一下了变得灰暗起来,说:“过敏?没听说喝中药过敏的啊?”
我静静地看着屋外的雨条子,说:“他就说了句喝了咱的药过敏,就把电话挂了。”
我回想他们夫妻来看病的情形,前天上午,诊室一前一后走进了一男一女,男的中等身材,头发蓬松像一堆乱草,脸膛黑瘦,两个眼珠子深深地陷在眼窝里,褂子上散布着白色的汗碱,挽起裤腿上沾满了泥巴,走路一拐一瘸的。后边的女人则显得年轻多了,乌黑的头发盘在脑后,白皙的脸上有一双动人的眼睛,身材匀溜,干净利落。
后来我得知他们是夫妻,男的姓张。他说:“给俺媳妇看看,她老是说痒痒。”
女人怯怯地说:“这几天俺身上总是起成片的疹子……”
经过细致地诊断,她患的是急性荨麻疹。取药时,老张从内衣里摸索了半天,拿出钱来,回过头来冲着他媳妇说:“钱都让你花了!”
我仔细地交代了如何煎药、服药等注意事项,今天应该已经服用了两天药了,怎会过敏了呐?
突然,电话又响了起来。铃声响的像一声炸雷,我心跳加快了,一把抓起电话,又传来那个老张嘶哑的声音:“于大夫,我媳妇不行了,送到村卫生室抢救了。”
我还没来及搭话,他又哐的一声扣了电话。我此时感到毛骨悚然,极度恐惧,如临深渊。汗水不知不觉从脸上淌了下来。妻子问:“怎么了?”
我说:“问题严重了,拉去抢救了。”
妻子的脸由蜡黄变得苍白起来,紧紧抓住我的手。
有一年,生产队里种棉花,我和妻子去打农药。太阳如火,地里热气腾腾,喷出的农药像烟雾一样在棉田里弥漫开。绿色虫子在棉叶滚动着死去。为了防止中毒,我们用毛巾捂住嘴巴,不时也用毛巾擦汗。回家的路上两个人还欢声笑语,回到家后,腊梅感到胸闷憋气,脸色乌黑。我慌忙喊来老队长,老队长看了腊梅一眼,喊道:“黄草,赶紧去找地排车,腊梅农药中毒了,咱们拉她去医院。”
妻子在医院里抢救了三天。
窗外雨更大了,我跑到院子里推出自行车。雨水浇到我的身上,我瞬间成了落汤鸡。妻子喊:“你干么去?”
我说:“不行,我必须现在就去藕池镇环山村。”
妻子说:“别慌,等一下,我去给你找件雨衣。”
“不用了!”我边说边推车出了大门。马路上的雨水像河一样漫淌过来,雨水打着我脸啪啪地响,眼睛无法睁开。龙山河里的山洪下来了,发出了轰隆隆的声音。我骑上车正要加力前行,妻子疯了一样跑出了,冲着我背影喊道:“又来电话了!”
我一把扔了自行车,拼命地跑回家里,一把抓起电话,又听到那嘶哑的声音:“于大夫,我媳妇不行了,拉倒东岳医院里,人家不收了。”
我一听楞在了那里,感到天旋地转,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泪水从眼里涌了出来,喃喃地说:“出医疗事故了。”
窗外风雨交加,雷鸣电闪。我们夫妻看着电话机愣神,那让人心惊肉跳的铃声没有再响起。
一夜无眠。黎明时分,我迷糊了一下,仿佛看见老张领着许多人举着锄头、铁锨向我冲了过来。我被惊醒了,雨不知什么时间停了,龙山河里雾气蒙蒙,树木楼房都掩藏在雾气里。
我对妻子说:“你准备些礼品,我去环山村看看那个患者到底怎样了?”
妻子说:“我和你一块去。”
我说:“不行,你给我多准备点钱,我带着。”
妻子找了些茶叶、烟酒,绑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把钱塞进我的衣兜里,我推车出门,回头对妻子心情沉重地说:“如果下午我回不来,就有可能是出事了。”
出了县城不远,天渐渐亮了起来,我双腿使劲蹬着车子,直奔30里外的藕池镇环山村。山路弯弯,路上到处是残枝败叶。小桥被山洪冲断了,低矮的水坝被冲垮了,有些小鱼小虾被冲到路上,在小水洼里啪嗒啪嗒地挣扎着。
自行车在山路上吱吱呀呀地响着,我忽然想起,这一代山区正是父亲生前常来巡诊的地方。记得父亲骑一辆大金鹿的车子,车子后座上带着诊包,到村庄里给乡亲们看病,村里的婶子大娘都亲热地喊父亲:“二哥来了,家里歇歇。”
父亲不论走到谁家,都会给父亲用开水冲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茶,大家围着父亲拉家常,把父亲当做亲戚。
我想起一个人来,他叫张龙,是一个有名的石匠,正是这环山村的。小时候,我曾见他穿着白褂子,扎一个很粗的蓝布腰绳,喊着号子,领着几个汉子,把一盘石磨滚进了我家的黑色大门。后来,每年春节前,都都会来我家修整石磨,锤子敲击钢钎的声音叮当叮当地响,高兴的时候,还会哼起我听不懂的小调,父亲总是亲热地喊他“大叔”。后来我知道,这个张龙是我爷爷的拜把子兄弟。
我想,到了环山村先去张龙爷爷家里,看看张龙爷爷家还有什么人,顺便先打听下情况,攀亲攀故,从中说说情。
从山路下来是一片洼地,一片泥泞。这里是石灰岩地形,老百姓称为红土油,晴天一块铜,下雨一窝浓,自行车寸步难行。我扛起车子,踏着路边的青草,蹒跚地走着,心里想起前一阵子,石佛寺村的有个叫刘翠的一个患者,服了中药以后心慌心悸,我的心立即悬了起来。中午赤日炎炎,我骑车往石佛寺村赶,汗珠子很快湿透了褂子。进村时,见一辆救护车从村子里开出来,我想坏了、坏了……
狭窄的街道上涌满了人,大家窃窃私语,有人说:“现在社会是进步了,打个电话救护车就来了。”
我踌躇着走进那个患者的家门,患者的丈夫看到我,恶狠狠地说:“你来的正好,我正想去找你。”
我说:“你家俺嫂子到底怎么了?”
这男人也不搭话,摸了半截棍子一步就到了我眼前,抓住我的衣领说:“什么也别说了,俺媳妇出了事,我饶不了你!”说着就向我举起了手中的半截棍子。
我瞬间撮腚提肛,有些蒙了。一个头发雪白的小脚老太太,从屋里颤颤巍巍地跑出来,边跑边喊:“小,别给先生动粗。”
男子听到老太太的声音,放开了抓着我衣领的手,转身对着老太太温顺地说:“娘,不是儿动粗,你儿媳妇吃了他的药出事了,刚让救护车拉走……”
老太太把我让到屋里,问:“先生,你是哪里人啊?”
我说:“老家是石鼓盘村的,姓于。”
老太太端详我半天,问:“孩子,你是石鼓盘村的,我你打听个人。”老太太给我倒了碗水,接着问:“你认识于松柏吗?”
我说:“他是俺爹,俺爷爷开了个药铺叫洪德堂。”我实话实说,心想,活不改名、死不改姓。老太太一下子站起来,走到我跟前,眯起眼睛看了我半天,说:“你就是那个小新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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