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归来,药铺关闭,一家人的生活成了问题。
生活的重担像一块巨石压在我们夫妻肩上。看着满屋子的中药,我们欲哭无泪,俗话说饿死卖姜的,饿不死卖蒜的。开饭店是卖香,开药铺卖的是苦水,堆积如山的草药是不能煎熬充饥的。妻子开始节衣缩食,我则考虑要寻求新的生活出路。
我有个异姓兄弟叫张力,见面总是亲切叫我黄草哥,喊腊梅嫂子,仿佛就是亲兄热妹。张力中等身材,浓眉大眼,说话慢声慢语,对人总是诚诚恳恳,客客气气,一说话就笑。那双盯人看的眼睛闪耀着聪慧的光波。他的妻子身材匀称而丰满,银盆大脸上镶嵌着一双葡萄般的眼睛,话声清脆,微笑时常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她笑得很好听,像是喝饱了晨露的鸟叫。我说她是株盛开的月季,花心花瓣都是那样鲜亮,风里雨里散发着芳香。
才来肥子县时,人生地不熟,有活总喊他们夫妻来帮忙。他们夫妻在城边开了一家自行车专卖店。
他们夫妻见我家日子过得紧巴,生活有些拮据,有时就送些白面或玉米面过来。我们夫妻去他们开的自行车销售店里去闲聊。妻子见他们摆了一片童车,就问:“这童车一辆多少钱?”
张力说:“180元。”
我问:“你多少钱进价?”
他诡秘地眨眨眼说:“进价120元。”
我问:“从哪里进货?”
他说:“从河北的一个批发市场上进货。”
我有意无意地问清了批发市场的地址。
回家后,妻子说:“你问童车批发市场干什么?”
我说:“一家人闲着没事,咱们也贩卖自行车吧。”
妻子笑了。我们夫妻商量先找个事让田野干着,重开门诊的事要从长计议。最后决定筹款去贩趟童车,趟趟路子。
妻子给我爷俩3000元钱,我们从门口搭上去邢台的长途车,汽车过黄河大桥去聊城,直通临清,过去临清就进入河北的威县,下午快黑天时到了那个小镇。我们父子下车后找了一家小饭馆,吃了碗牛肉面条,就开始寻找童车厂,没想到沿街走来竟有十几家挂牌的童车厂。我们随便找了一家,进场参观一下,是专门组装童车的厂子。
我问:“你们童车零件从哪进货?”
那老板是个中年妇女,翻起白眼皮看了我半天,气嘟嘟的说:“江苏!”
田野捣了捣我,说:“爸爸,不要问这些话题。”
经过讨价还价,以每辆120元的价格买了20辆童车。厂家给包裹好,说准了第二天上午提货。
晚上我们住进一家农家客栈里,是一个靠着路边的小二层楼。初冬季节,屋外寒风嘶鸣起来,从窗户里向外望去,昏黄的街道上飘起了零星的雪花,我们冻得瑟瑟发抖。我晃了晃暖瓶空空的,我提着空暖瓶到楼下,想找个客栈的人要壶开水。
楼下黑洞洞,登记处已锁门。院子墙角里有个小屋里透出橘黄灯光。我走过去推开门,问:“你好,有开水吗?”
屋里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拘偻着腰,慢慢地抬起头来,说:“我暖瓶里有水,才烧的,你倒点吧。”
我走进去,拿起的暖壶倒水的时候,老太太眯着眼看了我半天,问:“我的眼花了,你是哪里人?”
忙着倒水,我没抬头,说:“山东肥子县的。”
老太太哦了一声,接着说:“我看你像俺村的一个人。”
我盖好暖瓶盖,顺口问:“你说的像谁?”
她说:“像俺前邻居黄草。”
听她说完,我异常吃惊,心想还能在千里之外的河北这么一个小镇碰到熟人,也太巧合了。我赶紧仔细端详老人,看着她满脸的皱纹,昏黄的眼睛,黑瘦的脸腮,感觉是失踪多年的后邻居于奶奶。
我问:“你莫非是石鼓盘村于奶奶?”
“你真是黄草啊!怎么跑到这来了?”于奶奶说着亲热地拉我坐到她的床沿上,眼里已是泪习习的了。
我的邻居于爷爷会种姜,夫妻俩每年在自留地种满青葱葱的姜,秋后收了姜,夫妻俩就赶着毛驴车到黄河西的河北一带卖姜,常常一出门就两三个月,到春节前夫妻俩赶着毛驴车拉着用姜换的黄豆回来。后来我听说于爷爷在黄河西拜了个仁兄弟叫王六,常常到他家落脚。王六老实忠厚,妻子死后没再续弦。
我在老家困难的日子里,于爷爷曾教我种姜。早春要烧炕发芽,姜长出苗后,要白黑的看井。于爷爷说如果把姜苗扔到井里,再用井水浇地,地里的姜就会烂掉,秋天收姜放到地窖里“圆头”后再卖。看见于奶奶后,这一幕幕的就像发生在昨天。
于爷爷是个好人,可惜命短。于奶奶告诉我,于爷爷死后,她就嫁给了王六,不幸的是王六去年也过世了,这家客栈就是王六的儿子开的。
我看于奶奶身在他乡,就试探地问她:“我听说你儿子于亮在咱石鼓盘村日子过得挺好,既然这边王叔也走了,想过再回石鼓盘吗?人老了跟着自己的亲儿子也算有个依靠。”
于奶奶说:“黄草,我不是不想回去,我长了身皮肤病,流脓淌水地,回去怕儿媳妇嫌弃。”
我说:“来,奶奶,我给你看看。”
于奶奶高兴地说:“在这里遇见你这孩子,奶奶这是烧了高香了,我这病没少看了,越来越厉害。”
我把奶奶叫到灯下面,见她背上皮损已经结痂,满是搔抓的条痕。
我说:“奶奶,你这是泛发型皮炎,时间越长越难治,我回到肥子县把药给你寄来。”
奶奶犹豫半天说:“奶奶不怕你笑话,我当时可是没钱给你。”
我看着于奶奶,说:“奶奶,别说钱的事。”
我看见于奶奶用手抹了把泪,没再说话。年轻时的于奶奶,黑蓬蓬的头发,红扑扑的脸庞,干净的花褂子挽着袖口,露着白皙的胳膊,天天和于爷爷去浇姜地,把辘辘拧成了一朵花。
夜里很冷,被子又湿又薄,寒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我睡意全无。于奶奶现在处境,让我我感慨万千,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老病死,人之常态。有的人享福、有人受罪,我不明白此中的玄机。
第二天正巧是集市,我们顺便到集上转了一下。这儿是一个规模很大的自行车零件的集散地,在南北向的大街上,那些用头巾包裹着头发的老农民们,车上筐里摆放的全是童车的零件,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集市。
快到中午,跑肥子县的长途汽车才来,于奶奶跑来送我们爷俩,把十几个热乎乎的鸡蛋塞到我手里,我说:“奶奶,等治好了病,我给于亮捎信,让他来接你,于亮从小听我的话。”
车到威县时,汽车被两个穿制服的人拦下了,其中一位问:“车上装的是什么?”
我说:“童车。”
他厉声说:“发票呢?”
田野忙掏出来递给他。他看了半天,白眼巴眨着,哼声哼气的说:“卸下来,这是私货!”
我不懂什么叫私货,田野很机灵,忙下车偷偷往那人的衣兜里塞了贰佰元钱,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人塔拉着眼皮的喊:“下次不能再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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