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季远回到了医院,正是下午政治学习的时间,他放下了行李,便向手术室走去。
一打开手术室大门,看见会议室里坐了不少人,他便走了进去。
“欢迎!欢迎!欢迎功臣回来!”李春暖大声地说,大家都鼓起掌来。
姬季远发现,那湖南兵“胖头鱼”,也坐在李春暖的旁边。
“这是姚丽萍,去年调来咱们手术室的。”李春暖介绍着,姬季远点了一下头,又坐在他原来的,靠门口的位置,低头抠起桌面来了。
“你们看!他一回来,这桌子就又要遭殃了”李春暖指着桌子笑着说。
“他们不是说你差点死了吗?怎么回事?”大张问道。
“何止一次差点死了,多少次啊?树倒、迷路、遇狼......”姬季远心里想着,但他嘴上却说:“死不了,命大着呢!”
“那你给我们,说说北大荒的事吧?”郭护士要求着。
“没什么事可说的,就劳动呗!苦一点儿罢了!”姬季远回答。
“苦!怎么苦呢?听说你差点苦进了,狗熊的肚子里啦?”李春暖调侃着问。
“……”
“你这三等功是怎么立的?”刘护士问。
“我也不知道,场里说我有家庭问题,不可以入党,那就立三等功呗!”姬季远回答。
“唉!真是的,提干命令早下了,就不给人评级。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有这种事。”李春暖愤愤不平地说。
“……”
“你那个好朋友可是出名了,四六九的名人了。人人谈虎色变啊!”大熊笑着说。
“什么好朋友?哪个?”姬季远抬起了头。
“诸国平的事情你不知道?”
“诸国平的什么事?我不知道。我刚回到医院,就上这儿来了。”姬季远有点急了。
“诸国平是这么回事!”李春暖告诉他道。
去年提干时,原本所有的卫生员,全部都要提干的。因为医院紧缺医务人员嘛。但是在五月份,诸国平干了一件傻事。一内科原有一个医生休息室,是医生值班的时候,没有工作可做时,可以去睡一会儿觉的。但被诸国平发现了。里面的席梦思床,还是苏军医院留下来的,睡上去后,盖一个被子的话,就看不见人了。这叫个软啊!于是,他就把门上的锁换了,变成了他个人的宿舍了。这下医生们意见大了,上班时要休息,没地方了是不,意见一大堆,但没有一个人,敢找诸国平,都找了柳主任。柳主任便找诸国平谈话了。
谁知,柳主任刚一开口,诸国平就问上了。
诸国平问柳主任:“那是休息室吗?”
“是休息室。”柳主任回答。
“那谁休息有区别吗?”诸国平问。
“谁休息……区别……。”柳主任不知怎么回答。
“那现在我也是休息啊?并没有干其他的事啊!”诸国平强调地问。
“……”,柳主任不大会说话,给憋住了。
于是诸国平就把行李,搬进了休息室。这里便成了他的私人宿舍了。大家也拿他没办法。但六月份推举提干时,谁也不推举他。所以也没有提成干。这不,到七一年初。这三年服役期也满了,又没有提干,院里就让他复员了。同时复员有两个上海兵,另一个是富方正。大家都知道,在章维明的问题上,他犯过错误,他也没话可说,准备回上海了。但诸国平不乐意了,他认为他没有犯过错误,让他复员是陷害他,于是他开始报复了,他找到了刘家言协理员。幸亏没找柳主任,要不李春暖家就毁了。
他那天半夜一点钟,找到了刘协理员家里。这一天刘协理员,不知道怎么回事,半夜来敲门,谁敢开啊?因此,刘家言死也不肯开门。但他不停地敲门,说他不想干什么,只是想学习毛主席著作,邻居们都出来了,刘家言只能开门。他把刘家言领到门卫值班室,说:“我们今天学习老三篇‘为人民服务’。于是就开始读了,这一读就读了二个小时。他看了看刘家言说“今天的学习就到这里。”刘家言就回去了。谁知第二天半夜一点钟,诸国平又去了,还是要学习老三篇,又学了二个小时,以后天天都去。诸国平每天白天睡觉,半夜去学老三篇,刘家言每天都要上班,半夜学二个小时老三篇,而且还天天提心吊胆的,怎么受得了啊?。
“诸国平,您有什么事您就说,您别这样,好吗?”刘家言恳求着。
“没有什么事,就是学习毛主席著作,你反对吗?”
“不反对!不反对!但受不了啊!”刘家言要哭了。
“你这是什么态度,学习毛主席著作,你说受不了。我们到院长、政委那里去评评。”
“没有受不了!没有受不了!”刘家言吓得无话可说了。
“那就继续学吧?”诸国平说。
“诸国平!你那个事跟我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刘协理员争取着。
“什么关系不关系,我们就是学习毛主席著作,你不愿意吗?”
“愿意!愿意!我没有意见!”刘家言真的要跪下了,但每天半夜一点钟,诸国平还是去敲他家的门,已经半个月了,刘家言已经像鬼一样了。你说这诸国平缺德不缺德?
“……”
姬季远心里明白,他这个朋友,要是弄得他不高兴,什么损招、阴招,都会层出不穷的,他可怎么也管不了他的。
姬季远在院里走,总感觉到,到处背后,都有眼睛在看着他。到处都有人对着他的背影,指指点点。“这三等功就这么稀奇吗?有什么用呢?又不能入党,又不能提干,还不能当饭吃。唉!要它何用啊?”姬季远愤愤地想着。
他被安排在第一排公寓,二楼的一个朝北的房间里。这一套公寓,外面两间住着,屈进明、赵连营和杨遇春,里面就住着他一个人。但房间里有一个小间,烧着一个炉子。这炉子烧着了,整个公寓的火墙就热了。他住在这里,这烧炉子的活,当然是归他的了。
回院后第三天,他碰到了阿毛。阿毛已经穿上了,四个兜的上衣了。他看得又高兴、又心酸,但阿毛冲过来抱住了他。
“侬没啥问题伐?伊拉讲侬又差点死忒”阿毛问。
“没有啥事体。”姬季远回答。
阿毛看着他两个兜的军衣,眼泪“叭!叭!”地往下滴着。
“勿要这样嘛!日子勿是一样要过格嘛?”
姬季远抹去了他的眼泪,“上班去伐!去年五好有没有评上啊?”
“现在勿评嘞!”阿毛坦然地说。
“噢!侬看唔,戆脱嘞。”姬季远敲着自己的脑门说。
姬季远来到手术室,刚进门。
“快!快去换氧气瓶,今天有个大手术。”李春暖大声地喊着。
“好的!还在老地方吗?”姬季远问。
“老地方,地下室。”李春暖说。
不一会儿,姬季远已一个人,把氧气瓶换成新的了。
“你们看吧!我说肖姬回来了,俺们就有救了。”李春暖拍了拍姬季远的肩膀,“你不在,俺们五个人都整不动,二个小时都弄不上来,你看,你才十几分钟。”
“每个人能力都不一样,男同志不就力气大一点嘛!”姬季远回答,说着朝手术室走去,见大张在整理手术床,便走过去帮忙。
“哎!小姬,你说胡伟这个人怎么样?”大张问。
“胡伟?你认识他?”姬季远惊愕了。
“小声点,难听死了。”
“噢!我知道了,是范护士长给你介绍的对象。”
“......”大张脸红地点了一下头。
“那是我们的班长,很够朋友的,讲义气,待人也好。就像大哥一样。又是军校毕业,搞导弹的。长相应当也不错。”姬季远一连串地解绍着。
“那他一年才探亲一次,以后怎么过日子啊?”大张又问。
“那我问问他,看他有什么好办法。他什么时候来呀?”姬季远又问。
“大概就这几天吧!”大张说。
“你没见过他?”姬季远问。
“没见过!”大张回答。
“好!我知道了,这他肯定会有办法的。”姬季远说。
夜里一点半,门卫值班室。诸国平在念着‘愚公移山’,刘家言协理员在一旁,脑袋一怂一怂地瞌睡着。诸国平推了推他,“你这是什么态度,学习老三篇,你打瞌睡?”
“没有!没有!”刘家言慌忙地挺起身来。
“我倒是不信了,没人治他了?”李干事闯了进来。
“干什么?我们在学习老三篇,你破坏啊?”诸国平问。
“破坏......我不破坏,不!我没破坏啊?”李干事回答。
“那你吵什么?把我们的学习也打断了。”
“我没吵!”李干事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轻了。
“那你坐下,一起学习,打扰学习老三篇,是什么错误,你知道吗?”
“这我知道!”李干事说。
“那就闭嘴,听我念。”诸国平说。
“......”
诸国平又念了一个半小时。
“今天就学到这儿。还有你,把门牌号码写给我,明天开始一起叫你,以后三个人一起学。”诸国平说。
李干事一声不吱,逃也似地走了。
下班后,姬季远去找了李洪才。李洪才拉着他,走进了他的小房间,他拿出了一瓶酒,两根香肠放在桌子上。
“快一年没勒一起喝酒啦?”李洪才感叹着说。
姬季远拿起茶缸,喝了一口,“侬格是啥格酒?”
“西凤酒!哪能啦?”李洪才问。
“六十度?”
“六十度!”
“比北大荒的麦子烧,有力道多勒,侬晓得唔那天喝了多少伐?”
“多少?”
“一斤半还多。”
“多少度?”李洪才问。
“五十度!”姬季远回答。
“不可能!侬格酒量唔晓得,七、八两,没有问题,一斤就看心情唻!”李洪才胸有成竹地说。
“心情哪能啦?”姬季远问。
“心情好了,可以多喝点,心情不好了,阿能多喝点!但是一斤半,不可能!”李洪才解释着。
“格就对了嘛,唔格天是心情特别好,又特别不好。”姬季远说。
“心情特别好,又特别不好,格哪能讲?”李洪才不解了。
“格天大会宣布,拨了唔三等功,侬讲心情会特别好伐?”
“会特别好格?”李洪才同意了。
“但是又宣布唔留场,再吃一年苦,侬讲心情哪能?”姬季远问。
“哪能?有三等功,再吃一年苦又哪能呐?”李洪才问。
“侬晓得啥?格是啥个苦,格是比牢改犯还要牢改犯,吃格苦还要苦得多格苦。”姬季远愤愤不平地说。
“那么结棍啊?”
“没有办法形容格。好了,勿讲了。哎!诸国平哪能啦?”姬季远转了话题。
“格哧佬,发神经病勒。伊勿肯复员,就白天睡觉,夜里一点钟,叫伊拉协理员,学老三篇,学两个钟头,刘家言就差跪下来勒。院务处卢处长寻唔,要唔去做做工作,唔去寻伊勒,侬晓得哪能?”
“哪能?”姬季远问。
“唔拨伊臭骂勒一顿,伊勿要唔管。讲!‘再管’就一刀两段,侬讲神经病伐。”李洪才愤愤不平地说。
“……”
第二天,姬季远去看了富方正,富方正这几天就准备走了,一应手续都办好了,档案袋,介绍信,复员费,什么都好了。
“侬准备走勒?”姬季远问。
“准备走勒,还有啥味道呐?”富方正回问着。
“格张维明没有来寻过侬?”姬季远问。
“伊去读大学唻!沈阳医学院,来过两封信,唔没有回信,不过伊信里就是望望唔。”
“回去伐,总归要回去格,唔也快了,上海碰头伐!”姬季远感叹着。
“侬勿会伐?侬已经提干了!”富方正诧异地说。
“提干有啥用,到现在啊勿评级,估计是评勿了了。阿拉爷又关到牛棚里去了,唔入党也勿好入,还提啥个干。侬想唔今年已经超期服役了,明年再超,再超又哪能呐,总勿见得超到六十岁。唔是没有希望勒。”姬季远说着心里话。
“格就明年上海碰头!”富方正伸出了手。
“上海碰头!”姬季远也伸出了手,两人重重地握了一下。
董土产也穿着,四个兜的军衣了。但他老是躲着姬季远,好像他欠了姬季远的债似的,姬季远也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也不想去问他。管他是什么意思。其实董土产是小心眼,他已经拿了五十二元,二十四级的工资。是怕姬季远让他请客,但姬季远怎么会,想到那么小的地方去呢?因此他一辈子也没有想通。
胡伟和张志远来了,他们先找到了阿毛,说:“范护士长给去的信,约他们过来,明天是星期天,要见见面。”
阿毛带他们准备去手术室。
“这不太好吧?”胡伟知道,给他找的对象就在手术室。
“那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把他叫出来。”阿毛往手术室小跑着,一会儿,姬季远跟在阿毛身后来了。
胡伟扑了上去,紧紧地抱住了姬季远,就像几十年未见面的老朋友一样,可他们才分别了二个多月,但姬季远在生死边缘,又走了一回,如隔三秋啊!
“兄弟,你命真大呀?”胡伟说。
“命大吗?我这次去北大荒,就是拼命去的,几次差一点命就没有了。但马克思他老人家,不同意啊?有什么办法呢?”姬季远笑着、感叹着。
姬季远从口袋里摸出二十块钱,交给阿毛,“去小卖部买点吃的,买几瓶酒。”
“不!这回该我掏钱了!”阿毛推开了姬季远的钱。
“噢!我忘记了,我们阿毛已经开始挣,五百二十大毛了啦!”姬季远开着玩笑,“走吧!我已经请假了,去我的宿舍坐坐。”
上班的人都没有回来,姬季远只有一个茶缸,只能倒一茶缸开水,三个人轮着喝。
“怎么样?身体?听说你这次难遭大啦!”胡伟关心地问。
“也没什么,差一口气就叫狗熊吃了,还亏得马副场长拿出的,那支野山人参,不然,该见到马克思了吧!”姬季远似乎不在乎地说着。
“恢复得怎么样?”张志远关心地问。
“还行,基本没什么影响,还是说说你们的事吧?”
“范护士长帮我们找了两个,说明天见见面,也不知成不成呢?”张志远抢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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