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光一闪,邪螭破竹一般在硬冷的石径上划出一条数丈长的沟壑,乌紫的剑芒破石而出,卷着沙屑粉尘朝那书生刺去。
“君子动口不动手,哎呀呀,仁兄好大的脾气!吓杀我了,吓杀我了!”那书生絮絮叨叨不已,惊惶无比的朝墙根躲去,虽未被剑芒掠及,却被那黑剑扬起的尘土扑了一脸,灰头土面,狼狈不堪。他哭丧着脸,手足并用从道旁灌木中爬出,无比心痛的揩拭着衣衫上的泥垢:“小弟只有这一套体面的衣服,前前后后穿了八年,却被仁兄这般毁掉了!”顿作痛心疾首状,欷歔万分。
柳逸安冷冷哼了一声,由得那书生自言自语,时哭时笑,扣着那邪螭剑柄上的獠牙一把提到肩上,回身觅得佟家父子身影,便隐在幽光暗影中一路尾随过去。方才那书生行止古怪,不知敌友,柳逸安暗里不敢懈怠,一面紧紧握住手中邪螭,一面凝息谨慎的堤防身后。却见那佟久成一路与人寒暄着,行到堂中,与一众华服亮剑的武林人士坐了一席,且饮且笑,前仰后合,那只空荡荡的衣袖在风中逆飞,瘪瘪的与他肥胖的躯体成巨大反差。
柳逸安虽心中直欲杀这父子二人而后快,然终不可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便打算窥伺一侧,相机而动。却见身侧有一摆放什物的简易木棚,掩在屋檐的阴影之中,想是为这酒筵临时搭建。柳逸安进那草棚,觅了块草毡盘膝坐下,圆鼓的双目似在喷火,紧盯着堂中飞觥浮白的二人,一瞬也不离。他将黑黝黝的剑锋倚在肩头,用右手自上而下一遍一遍的拭过那二指宽的刃身,末了将手指放在口中,吮吸那犹未干涸的血腥秽渍。
忽而身后远处一阵嘈杂声。
“……白发,黑剑……想未远离,你们速速与我去寻找,若觅得踪迹速速回来通报于我……”闻得是黄书彦的声音,柳逸安扭转头,冷冷看去,便见他正在数十紧衣汉子身前大声斥责着。
那一干人等得令离去,却见黄书彦在门下不住徘徊,怅然若失。
柳逸安自然知晓他真要找寻的绝非自己,当下怒视一眼,忿忿然朝身后挪了十数尺,屈身在一顿凌乱的物事当中,以防被人察觉。他仰躺在一堆瓦罐之上,且见棚顶上漏下斑驳的光影,闪闪烁烁,明明暗暗,眼睛顿越来越朦胧,渐而幻化出两副倾城绝艳的面孔来,“芸萝,嫣嫣!”柳逸安神志恍惚的伸开双臂,欲要搂抱时顿见那两副容颜分崩离析,化为虚无,他大惊而起,两颗混浊的泪滴沿瘦削的两颊淌下,落入地上的尘土之中。
“若无你们,我柳逸安生趣安在?”顿涕泗满腮,不住的拿剑柄猛击自己的头颅,“报什么仇,泄什么恨!荒唐!荒唐!我这就去救你们!”他如身在梦中,心绪纷繁,胡思乱想着,双睛变得暗淡无神,“哪里!哪里!谁能告诉我你们在哪里!”柳逸安心如锥刺,淌血淋漓,踉踉跄跄的立起,扶着那木棚的支柱朝外走出,忽见一行人从正门处走入来,心中懔然,便止住脚步隐身在阴影之中,远远的注视。
那为首之人青袍长剑,步履飘然,虽须眉花白,然精神矍铄,一步一步走入来,如泰山倾轧之势。
正堂之中有一人遥遥的迎道:“周兄,你大驾亲至,让翰翼山庄蓬荜生辉啊!”却是一年五十许的白面男子,三缕美髯垂胸,白裘皂靴,风姿卓异,拨开人群欣然迎了上来。
“黄老弟,你却是老而弥坚,如今这大喜事,怎能少我周某一杯酒!只是周某因诸事耽搁,错过了观瞻老弟大礼,抱歉之至,抱歉之至!”那青袍老者捋须大笑,声若洪钟,“龙翰凤翼,老弟这宝宅确是名如其主。当今江湖盛赞,江州隐侠操行可比冰壶秋月,威望不逊泰山北斗,实乃中原武林中坚砥柱。周某一直深居简出,与老弟缘悭一面,引为憾事。今日一见,方知盛名不虚!”此老者正是衡山掌门周朴峥。
“周兄谬赞,实让小弟汗颜。兄才是当今武林的脊骨,小弟蒲柳之躯,如今只是苟延残喘而已!”那长髯男子便是翰翼山庄之主,武林人称隐侠的黄源永是也。他将周朴峥让进正堂,谦恭道,“三十年前小弟在嵩山得瞻周兄仪采,深深折服,恐穷黄某一生,都无法企及周兄的境界!”
“哈哈!”周朴峥闻得这几句恭维,大笑道,“那时周某受了邪门妖人一掌,已是奄奄一息,昏迷数月之久,让老弟你看了笑话才是真!”
二人一路寒暄,走入堂中,便见一众武林人士纷纷起身,对周朴峥施礼问候。
柳逸安缓缓从黑暗中踏出,冷森森看了堂中正与周朴峥“叙旧”的佟久成一眼,便提剑朝院墙走去。黄书彦对庄中弟子已有训令,正门自然是不能走的。柳逸安掩在树丛之后,放目望去,不由得剑眉怒蹙,双目生寒。只见院墙之下,五步便有一人持器守卫,绵延开来,俨然形成一个铜罗铁网,插翅难出。柳逸安散息一探,察知那布岗之人皆呼吸沉敛,内息纯正,并非寻常护院。他若强行突破,逃脱几率尚是未知之数,若有些微迟滞,惊动堂中周、黄二人,自己必会深陷此地,更弗论去寻找营救心爱的女子。
柳逸安忧心如焚,左右思量良久,猛一咬牙,折回先前藏身的木棚,插剑于地,盘膝运气。如今身在龙潭虎穴,伤势若好得一分,生机便多了一分。
打坐片刻,躁动的气血归附平静,他平复心境,思考起寻救二女的途径来,却良久无策,心中顿变惨恻,心绪难宁,忽而鼻中闻得丝丝袅袅酒香,依稀是从身后飘来。柳逸安直身而起,将那厚重的毡布掀开,却见数十瓦坛垒在棚角,那醪香正是从其中传出。他正心乱如麻,恨壑难填,一见那酒,便如同见了治疗自己心疾的良药一般,扑将过去拍开封泥便猛灌起来,溢洒的酒水和着两腮的泪水淌下,打溼了整个衣衫。
未料数坛烈酒下肚,柳逸安神志却愈发变得清明,与珺兰、芸萝一路经历的种种,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现,此时对他而言,已如镜花水月一般空渺。又猛灌了一坛酒水,更觉心痛如绞,这一醉,竟是如此难求!
“咦,咦!初见仁兄鬼鬼祟祟,偷偷摸摸,我还道是有什么觊觎,原来是偷酒的!”柳逸安正豪饮时,一道人影幽灵一般的出现在眼前,微微笑道。风格卓然,器宇非凡,正是先前那个疯疯癫癫的书生。那书生见柳逸安冰清水冷,对他不理不睬,也不觉没趣,从地上拾了一个酒坛将坛沿拿衣袖拭净,大马关刀的坐下,也从身旁拿了一个酒坛揭开嗅了嗅,道了声“好香”便仰头畅饮起来,末了夸张的哈了口气,嘿嘿笑道:“好酒!好酒!这酒确实值得偷!”又从脚下拿起一坛敬与柳逸安道,“独酌无相亲,天下最凄凉的事莫过于此了!我看仁兄,恐与我一般,也是无亲无故之人,何不把盏对饮,也少了些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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