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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是在哪里呢?
在中想要睁开眼睛,却觉得眼皮重逾千斤。四肢像是融化了,一点也用不上力气。
好累啊,真想再睡过去。
身上怎么湿湿的呢?那么粘腻滞涩的感觉,像是……
血腥味扑面而来。一阵窒息……
暖雪,暖雪……
在中忽地睁开眼睛。
是的,想起来了。一夜屠戮两百余人,疯狂的惨叫,奔逃,互相把别人推到剑锋上,无星无月的夜空下炼狱一般的杀场,血流浮杵……
还有暖雪,僵硬的微笑……
一旁是允浩关心的视线:“你醒了?”
在中挣扎着想要起身,手脚却麻麻地,怎么也不听使唤。允浩连忙伸过手将他扶坐起来,让他软软地斜倚在自己身上。
环视四周,仍是在司马家大院里,遍地的尸首。血腥味愈发浓重了,在中皱了皱眉,只觉得胸口烦闷,难以呼吸,几乎呕了出来,知道自己打小的喘病又犯了:“我们走吧,不要再呆下去了。天亮只怕官府就到了”。
“好”。允浩将一个大包裹背到了背上,一手扶起在中。
“这是什么?”
“城主交待我取一幅画回去”。
“这么大一幅?==”
“我有什么办法?他告诉我去密室取,可那谁知那密室满屋子都挂满了画,也不知道是哪幅,只好都背回去……”
在中勉强站起身来,只觉得允浩有力的双手稳稳托在自己胁下,可双脚却怎么也迈不出步子去。歪歪斜斜走了两步,已经额头见汗,喘作一团了。
“这样走,还没到大街上,只怕天就亮了呢”。允浩不由分说,一把把他横抱了,拥在怀里,迈开大步走了起来。在中忙喊道:“等等!”从他怀中探出头来,回身向院里看去。
“是找暖雪的尸首么?”允浩明白他的心意,“我安放在密室里了,现在时间紧迫,过几日回来再将她下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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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浩抱着在中一路狂奔,直到出了城外,进了山间,才放慢了脚步。
“不要紧吧?要不歇歇?”走到一条小溪边上,见怀里的在中脸色苍白,喘得一阵更比一阵剧烈,允浩忙找了块大石头,轻轻将他放下,捧了几捧清水喂他喝了。又怕他躺下不能够呼吸,想了想,把他半抱在怀里,让他的头枕在自己肩上,又解开他胸前的衣裳:“很久不见你犯这喘病了,还以为已经去了根了”。
在中只是迟迟不语。
“还在想那个女人,暖雪?”
“……”
“她对你而言,那么重要么?”
“……”
“可她去的时候那种表情,似乎是幸福的呢”。
怀中的在中,突然动了一下,跟着是一阵猛咳。
允浩轻轻按住了怀里的人,伸出一只手轻拍他的胸口,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咳嗽。待得在中平静了些,又把他的脑袋更紧地贴在自己肩头,俯首在他耳边,似乎是耳语般地说道:“你还记得……沈昌珉吗……?”
这个名字,莫非是有千斤的分量?说得……那么吃力。
在中似乎是在回想,点了点头:“……很瘦”。
“对,”允浩苦笑了一下,“因为他在六岁之前,从来没有吃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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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乡在江南,从小无父无母,跟着一个年长的乞丐四处浪荡。
“有一年冬天,早上醒来,却发现他死了——是冻死的,头发眉毛上满是霜花,把所有的衣服都盖在了我身上。
“那一年我七岁,从此就开始了一个人的日子。流浪,乞讨,饿肚子,打架,被狗追,被蛇咬……
“第一次看到昌珉,他是在一个小石桥下面,在和一条大狗抢一块骨头。我跑过去几脚踢走了那条狗,捡起骨头就跑。走了十几步,回过头去,却发现他根本没有追过来,只是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我。
“他瘦弱的手脚上不断有血流出来,而他几乎没有在意,只是看着我手里的骨头。我永远不会忘记,那眼神有多么绝望……
“我走回去,拉起他的手,把骨头塞到里面。
“后来我们就没有分开过,仍然是流浪,乞讨,饿肚子,打架……但两个人一起捱,总比一个人好得多……他很孱弱,但每次挨打时从来不哭喊,总是想着挡在我前面。有一次我着了风寒,烧了好几天,神志不清。根本买不起药,他就去偷,被打破了头,是爬回来的,可手里一直捏着药……”
溪水潺潺,山间不知名的虫儿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而在中已经听得痴了。
允浩如耳语一般的声音还在继续。
“后来我们一起进了连云城,跟着大师兄,你是知道的了……
“虽然还是很累很苦,但是对我们而言,每一顿都能够吃饱,已经是一种近乎奢侈的幸福了。昌珉开始长高,他真的很聪明,是学武的好材料,什么招数都是一点就透。连一向严厉的大师兄也说他日后必会青出于蓝。
“那时候,练完了白天的功夫,我们就到这后山上来,拣一块地方,他使软剑我使匕首互相切磋。累了,就沿着山间的小溪一直走一直走……想象着我们以后会顺利地成为最好的搭档,联手纵横江湖,扬名立万。成了大侠以后,就要回到江南,好好教训一顿当年欺负我们的那些小兔崽子……”
“他是怎么被‘放弃’的?”在中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声。
“我也不知道”。允浩苦笑了一声,“那时我已经十六岁,为了能够活下去,每天每夜都在苦练,几乎连吃饭睡觉的空隙都没有,天天泡在了操场上。
“后来听人说昌珉病了,也没有很放在心上。他小时受的苦太多,身子一直没有缓过来,小病是常有的。
“可那天我回到房中,却发现他的床空了,铺盖什么的完全没有了……
“我去问大师兄,他只是不说话。
“我在整个连云城里发了疯地找,问看见的每一个人,可是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后来我跑到千丈崖,在那里跪了三天。脑子里都是他站在崖边,不停咳嗽着,被推下去的画面……为什么连他最后一面我都没有能够看到?!我恨自己,恨自己那么自私的人,只想着自己不要被淘汰,想着自己要活下去,却从不去担心昌珉……
“他是我们当中资质最好的,年纪又小……
“若不是大师兄一直在一边守着我,我早也已经跳下去了。
“三天后,我站了起来,又回到了操场上……”
允浩轻轻叹了一口气:“所以,失去最重要的人是什么滋味,我早就体会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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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只觉得允浩轻柔的气息在耳边不住地盘旋。三年来,二人朝夕共处,虽是一同出生入死,配合默契,却始终不曾深谈过半句。而他从小的孤苦,更比允浩过之,实是连一个可以交心人的也不曾有过,像这般披肝沥胆的话,这辈子从未听任何人说过。心中又是温暖,又是伤感,仿佛身在梦中一般。
自允浩怀中望去,他高挺的鼻梁和尖削的下巴在晨曦之中越发见得坚毅,英武之中,又透着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还是长得挺帅的嘛~~~~~花痴状~~~~)
“允浩,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要活着?”
“想过,却不知道”。允浩回答说,“可能是因为心没有死,也可能只是为了别人的愿望。韩师兄曾对我说,昌珉病重的时候,为了不打扰我,到最后也一直瞒着我。他应该是希望我好好活下去的,一直快乐的生活吧。虽然这种生活和我们最初想象的差得太远……”
“可我们活下去,却只是去完成更多的杀戮,让更多人去死”。
“我不知道……但我想,活着总有希望,可能,总有改变的一天”。
可能吗?两人同时在心里凄凉地一笑,又刻意掉过头去,害怕被对方看见。
“如果有一天可以离开连云城,你会怎样?”
“回江南,好好生活……或者,也能像韩师兄一样,找到一个深爱的人……”允浩的表情有些奇特,“你呢?”
在中伸出手,解下颈中的锦囊,正色道:“去找我的父母”。
锦囊打开,里面是一个华美异常的指甲套,白银质地,缀满了珊瑚。尤为难得的是,那珊瑚竟然是罕见的深紫色(俺对珠宝之类一窍不通,深紫色珊瑚有没有、名不名贵一概不知,各位就请多多包涵吧~~~~~汗)。允浩放到眼前仔细端详,只见甲套中空的那头,在珊瑚镶成的繁花之间,镌了小小的一个“金”字。
“所以你姓金?”
在中点了点头。
再看那尖尖的一头,似乎沾染了什么东西,白银和珊瑚的光泽变得黯淡不清。
“是血……”
在中的眼睛里,刹那间涌起许多表情,混杂着的,不知是悲伤、迷惘,或是仇恨……
“我从懂事起就住在连云城里,身上带着这个锦囊。除了城主,没有任何人和我说话。金在中从会走路的那一天起就会轻功,从会拿筷子的那一天起就会用毒。可是一直到了十几岁,才知道人原来是由父母生养,而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允浩,你还有昌珉,有韩师兄。可我从生下的那一天起,虽然从没有捱过一顿饿,受过一次打,却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自己是被需要的——我存在的价值就像是一把剑、一柄匕首,一种毒药,只是为了更快更稳更准地杀戮。杀掉一个又一个高手,或者,被更强的高手杀掉。一切只在早晚之间……每一次走出城门,都会问自己,这是不是最后一次?若然是,这世上又有谁会为我难过……每一天,我都要提醒自己活下去,可是为什么活下去?看看那些血,我的父母可能早就不在了,一切都是我的一厢情愿。又或者,上天冥冥之中自有征兆,我一出生,就注定此生双手沾满鲜血?”
允浩只觉得怀里的在中呼吸越来越急促,低头一看,那玉研一般的脸颊上,早已经挂上了两道泪痕。
“怎么哭了呢?本还以为你真是冰做的人儿呢,今天莫非是化了……”允浩伸手欲拭去眼泪,却见在中乌黑的发丝披落肩头,衬得苍白的肤色如同透明一般,双唇因为喘症的发作一阵阵不由自主地开合着,脸颊也微微泛出潮红,便如半开的芙蓉一般迷人,不由得呆住了。半晌,方俯首在那微启的朱唇上轻轻印了一下。“日后,总还有我和你在一起”。
在中吃了一惊,但旋即便勾起了唇角,那如寒冰一样的眼眸里也泛出了一丝的笑意,似乎透着无限的快慰和安心。
这真的是传说中闻者色变的江湖第一杀手吗?
见过你眸光如电,见过你心冷如铁,见过你于万千人丛中淡然自若,见过你在微笑弹指间致敌死命。可没有见过你的泪,你的痛,你的寂寞与无助……叫我怎么忍心舍弃,如此柔弱而美丽的你?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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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金在中微笑的眼睛,蓦然之间射出两道机警的光芒,变得冰冷无比。
“有人……”
允浩一手将他挟起,闪电般打横跃出了丈许。
一团烈焰在方才二人坐的大石前爆炸开来,霎时间石头也炸了个粉碎。饶是允浩应变神速,身法又快,还是被震得踉跄了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是红娘子么?‘火莲花’的威力,果真名不虚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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