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南京城外的栖霞山上,残雪铺了一路,将融未融,袒露出一些因湿润而变成了黑色的土地。树梢有剔透的水珠断断续续地滴落,若有人经过,可会疑心这是树的眼泪?就这样由晨到昏,如更漏不息。
日落时分的苍凉如此触目,黑白从此不再分明。
有一道阴沉的人影一步步踏过雪泥,虽慢但是坚定地向山上走去。走上了台阶,走进城门,穿过空无一人的操场,“呀”地一声,推开了连云城大厅紧闭的门。
正静坐在椅上养神的城主缓缓睁开了原本微阖的双眼,夕阳斜晖映着一地融雪,灿烂不可方物,而那满目亮晃晃的光线里,一个逆光的影子站立着,轮廓变了形,分外地修长凌厉。
“你回来了。”这不是一句问句,说话人平淡的语气,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回来了。”黑影的声音低到几如耳语。
给在中留下的信,不过是一个拙劣的借口,好让他不要担心,能够等他回去。
而他是不算回去的了。这算不算一种欺骗?
“你应该知道连云城如何处置叛徒吧?”
“我知道。”
“可这样就让你去千丈崖,未免太便宜了些。”城主微微提高了声音,“来人啊。”
顷刻间,原本空荡荡的大厅里涌进了不少人,有几个还是面带稚气的孩子。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地看着眼前的猎物。
“你可能不知道,连云城再不做买卖了,准备走得更远些。”城主接过香儿递来的一杯茶,放到嘴边吹了吹,“这些孩子就是日后称霸的武器,他们的身手怎么样,你可以品评品评。”
他抬了抬下巴,向他们发出了命令:“动手吧。他要还手,不妨再狠些。”
允浩冷冷笑了:“我既然回来,也不存什么活着的念想。”从怀里掷出一样东西,落地发出铛的一声清响,是他从来须臾不离的匕首。周围站着的杀手们愣了愣,像是为他的气度所慑,但随即还是迅速围了上来。
当先的人一脚踢在他腰间,允浩笔直如锥的身形危险地晃了晃,向侧跨出一步,终于勉强还是站稳了。但随即另有一人补上一脚,把他掀翻在地。他抬头,乌黑的瞳仁里精光闪过,恶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挣扎着想要爬起,背上又中了一拳。
每个人都仿佛约定了似的,并不心急,只在允浩每次倒地、将起未起之时上前补上一拳一脚。他挨了几下重的,很快口角淌出血来,一只眼高高肿起,额角也青紫了一块,却一直挣扎着不放弃站起的努力。有一次摇晃着起身时,一个满脸戾气的少年走上去,一脚勾向他心口,他本能地伸手去拦,“喀喇”一声,手肘已是脱了臼。豆大的汗珠顿时从他额上滚落下来。
那少年一击未曾中的,下一脚跟着就连环而至,踢出一半却觉得脚腕似是被铁钳箍住,痛得大叫一声。身子已经被允浩单手远远地甩飞了出去,许久才砰然坠地,四肢百骸无不疼痛欲裂。
“郑允浩!”城主从椅子上霍然站起,沉沉喝了一声。
这一声叫出来,允浩那双原本圆睁的眼睛突然就失去了神采,慢慢地,慢慢地阖上。然后,一个似乎是微笑的表情歪曲了破碎的唇角:“我几乎忘了,对不起。”他终于还是挣扎着直起身子,一手扶住了来回晃荡的断臂,“你们还是一齐上吧,痛快些。”
一阵风猛然穿堂而过,大厅的门訇然闭合,挡住了灿如织锦的返照之光。
两个年长些的互望一眼,上前来架住了他的手脚,一人手一错,另一只胳膊也是应声而断。余人紧紧围拢,雨点般的拳头落下来,落在他的胸腹之间。
根本容不得喘息了,喉头就是一阵接一阵腥甜涌上。衣衫很快破碎,肋骨一根接一根清脆地折断,相互倾轧,硌着内脏。他原本宽阔的脊背如同一块破絮,残酷地承受着四面八方无穷无尽的拳脚,掌风落在血肉之躯上的钝响激得他脑袋嗡嗡乱振,无意识地仰起,又垂落。他看见血从自己身体里涌出来,他从来不知道人可以有那么多血。他甚至可以听见它们刷刷地流出残破的血管,欢乐地奔涌着离开他。这感觉让他寒冷,几乎想要委顿在支着他的两双手之间,颤抖着任凭拳脚的凌虐压迫肉身,榨取他仅存的温热。可一直到最后,他都坚持着想要站到最直。
还好,挨这些打的是他,郑允浩。在中那样爱洁净,一定是受不起的……
接着腿骨也断了,双膝软软蹭在地上,全无知觉。眼前景物模糊,每个人的动作似乎放慢了好几格,渐渐一切都远去,剩下一团灼目的白,慢慢渗入血红。
快些死吧,死了也好……允浩这样想着,闭上眼睛,慢慢失去了知觉。
连云城的地牢里,郑允浩开始发烧。
伤口是被简单处理过了,但每次睁开眼睛之前,疼痛总比神志更快苏醒。
他有时可以看见铺满灰尘的地上投下的一块小小的阳光,被天窗的窗棂割碎成了几块,却温暖不改。每次他想伸手去触摸那明亮的温度,微微一动,手脚骨节一阵沁入骨髓的疼痛便如电流般贯穿全身,激得他倒吸一口冷气,又昏过去。
终于有一天,他咬牙挣扎着扭动腰肢,然后是不知断成了几截的腿,然后是脖子,一寸寸地移动。身上背上刚结了薄痂的伤口叫嚣着又破裂开来,胡乱沾了些灰土和稻草,又混上浑身的汗水,疼痛由锐利变到钝重。直至那光亮鹅毛般温柔地拂上了脸颊。
他吁出一口气,闭上了眼。
他想他是被遗忘了。城主或许忙着他的雄图大业,不会再记起他。那他就得以在这幽暗角落卑微地存活,化作一团腐尸般的肉,用余生来想念一道素白的身影。多余的时间,可以用来祈祝神明——郑允浩二十年的人生里其实从没有相信过神明的存在,如今他却虔心祈祷,愿上苍有灵,让他忘了他。前一个他是指金在中,后一个他是指郑允浩。
可是,他低估了城主对他的恨。
或许是半个月后,或许更久一些。一日他正这样躺着,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他尚且起不了身,只能继续仰卧,目光由眼底冷冷望向走进来的城主。
城主身后还跟了一个人,瘦而高,使狭窄的牢房更显逼仄。那人目光触及他脸的时候,目光中的惊骇和绝望仿佛一把利刃,剖开心肝脾脏。正午的阳光照在身上,却允浩仍然觉得冷。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在中,俊秀,有天。从南京城司马大宅开始的流亡,是以一个谎言为代价的。在那个谎言里,沈出尘放弃了所有希望,回到连云城继续杀手生涯,来置换四人的自由。
而谎言被捅穿时,他思前想后,所有可能所有不确定都巨细无遗地掂量过一遍,唯独没有记起的是沈出尘——沈出尘也背叛了连云城,他的下场会是怎样。
沈出尘刚从山东回来,功劳有目共睹——几乎荡平泰山以南所有帮派。在校场上同人说话时,城主笑着要他跟随自己去地牢,他也丝毫没有起疑。而一见到郑允浩,心就沉下去了,一直沉到足底,同卧着的允浩一样高的地方。他没有犹豫,双剑如电出鞘疾袭向城主后心,心里却明白恐怕挣扎都是徒劳。
城主之于连云城中的每一个杀手,有如铺天盖地的命运,强势,不可逆转,避无可避。
允浩眼睁睁看出尘重重摔倒在地,城主的双手弹奏琵琶一般在他周身细瘦精巧的骨节游走一遍。爆裂的声音错落响起,出尘的脸蒙了面具,眼角亦没有泪,只是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身体就瘫软了下去。
“出尘,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真的名字?告诉我你为什么骗我……”城主回头示意,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僮提着药箱走进来,“乖些说出来,我就原谅你。”
没有回应。
城主的声音倒也听不出怒气:“或许,你更愿意让允浩看看你面具下面的脸,所谓的真面目?”
“不,不!”出尘全身关节尽断,连动一根手指头也是不能,这时却疯狂地弹跳扭动,像一尾离水的鱼挣扎着试图避开城主不断迫近的手指。
允浩清清楚楚地听见他的下一句话:“我是沈昌珉,五年前我杀了出尘,为了活下去,只能一直冒充他。”
仿佛有人曾说过,江湖风波诡谲,人心大多虚假。
允浩八岁进连云城,十六岁跟着韩七闯荡江湖,十八岁做了金在中的影子,二十岁亲手杀了自己曾经敬若神明的大师兄,之后离开连云城,又回来。
期间这么多年,他目睹过许多背叛,自己也执行过不少。可直到这一刻他才见识到了最真实最纯粹的一次——过去背叛了现在,心灵背叛了理智,假背叛了真……
而谁又知道,真和假之间,到底相差多少?
香儿给昌珉续上骨。转身出去,回来时手里多了一碗汤药。
他在允浩身前蹲下,捏开他的牙关往里灌。一股辛辣的气息自喉间一路灼烧而下,只呛得他猛地咳嗽起来。喝下一半后,另一半又给沈出尘灌了下去。
“这药对你们的伤很有好处,是什么滋味,你要多和香儿说说才好。”
城主走了,香儿走了。牢房里又安静下来,只剩两人静静躺着。
“昌珉。”允浩叹了口气,“你没有死,却不来找我。为什么?”
“没有我,你还是可以活下去。”而我没有你,是不可以的……这句话昌珉永远不会说出口。
“昌珉,对不起……”
“没关系。”
不知道这是什么药。允浩昏昏地躺着,神志有些迷离。
恍恍惚惚地,日光变得冰凉,地板却是灼热,墙壁和铁栏开始旋转飞舞,里面钻出人来,都长着在中的脸,围着他微笑哭泣。一张张嘴开开合合,说不尽的言语。
以后香儿隔两天就会来喂两天一次药,药有时是苦的,有时是甜的,更多的时候是说不上来的古怪味道。允浩曾经隐约听说连云城制毒的时候会用活人试。事态已经如此,心里也就明白了大半。
那药不知是要用来做什么的,几次他和昌珉喝下去后立时晕迷,有几次疼痛彻夜,翻滚不息,恨不能就此死去,有几次却是手脚无力,身上像是爬满了蚂蚁,麻痒难当……
昌珉不喜欢呻吟,有几次发起了高热,额角一片冷汗,只是咬紧了嘴唇滚到墙角边,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狼狈形状。而清醒的时候,他努力逗他说话,也很少得到回应。允浩知道自己伤他伤得深了,尤其是为了在中而回来这件事,彻底地把他一片苦心负得干干净净。他一遍又一遍地解释,说得嘴都干了,昌珉也只冷冷看他一眼。
后来,手脚的伤好了,更是看他一靠近就躲得远远的。
只有在被疼痛啃噬到无法忍受的时候,才能依稀找回些两人从前,在江南乡下相依度日的影子。
允浩是那样刻薄又肤浅的人,痛得厉害了就大声喊叫,把城主和那配药之人咒骂无数遍。笑着把哆嗦不住的昌珉抱进怀里宽慰他,打趣说只怕那人前世和他俩有仇,那么久,都找不到正确的方子。
一个月之后,昌珉才慢慢不躲他。药开始变得越来越酸,喝下后让人生出无尽的幻觉,但对骨伤倒真是有效。他们手脚伤骨渐渐结合,每次药劲过后,都会发现自己一身虚脱倒在地下,身上添了无数抓痕,拳头露出森森的白骨,鲜血淋漓。而墙上,是一个个带血的掌印。
允浩总是抱了头,坐到那一块小小阳光里去。
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今天可能是最后一次药了。”香儿这日破天荒说了一句话,看了一眼胡子拉碴、满身血迹的两个男人,放下药碗匆匆离去。
允浩拿了过来,药是棕红色,酸甜的气息浓郁无比。他心里默默祈祷这配成的药是味穿肠剧毒,好歹能让人一了百了,默默无言地喝下一口。
昌珉在身后说:“让我也尝尝。”
“急什么。”笑骂着,还是把药递了过去。
昌珉接过来:“其实我一直知道这是什么药,城主半年前就着手了。要的是让杀手失去意识和疼痛,变成纯粹的武器,无比强大。书房里有流传下来的医书,少的只是用可靠的人去配置……那叫失魂丹。”
他深深看了允浩一眼。那目光里包含了太多内容,允浩吃惊地发现眷恋和幽怨,恶毒和决绝在里面虹彩一般地折射出蛇一样的芒来,忙伸手去拉。可昌珉一仰脖子,那药早已经涓滴不剩。珊瑚红的液体从薄薄的人皮面具上流下,一滴,又一滴,渗进铺满阳光的泥地。
“为什么?”一把夺过碗扔到地上,允浩抓住他的肩膀拼命摇着,“你给我吐出来,全都吐出来!!”
为什么要扔下我?为什么剥夺我受惩罚的机会?
因为爱着我就可以施舍?我又为什么必须接受这样的命运……
“哥……”昌珉一声不吭地任他摇晃,许久才艰难地叫了他一声,“你听我说。”
允浩一震,松开了手。哥……?他终于对自己用这个称呼……
“你有必须要活下去的理由。因为城主骗了你,朴大侠和金庄主,已经不在人世了……”
不可能。天花板慢慢地变高,四面墙一一远去。触不到实际的东西可以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
“回连云城的时候,在校场上听人说的。之前我被城主支去了山东,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变故……他是在骗你,骗得你回来,你们人能少一个,连云城胜算就大一分。
“八、九、十师兄都死了。朴大侠带着金庄主击退了三次围剿,一直躲到了嘉兴……最后一次,去了十个人,把他们逼下了断崖。”昌珉的声音几如耳语,“听说当时的情景很奇怪,一群人打到了山上,朴大侠一直挟着金庄主,像是不让他动手,只用一只手应付。后来金庄主哭了,一直喊着十年什么什么的,在他肩上咬了一口,脚一落地就向悬崖跑,自己跳了下去。朴大侠一愣,也跟过去……”
不可能的!!允浩咬住了下唇,血汩汩流下来。
现在活不了,十年有什么用……
应该是这一句吧?
那两个人,竟然那么傻。
允浩无力地笑了,想起有天披散了头发,在自己面前蹲下来,捡散落一地的鱼。俊秀眯着眼睛好脾气地笑,说:十年也不算一段很短的时间。
跳了下去……那是很疼的啊。
骨肉,也会混在一处吧。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即便作野鬼游魂也是双双对对。
来生继续纠缠,也好。
他竟然笑了,眼眸里一汪琥珀色的光:“在中呢?”
他暗暗下定决心,如果昌珉的嘴里蹦出一个“死”字,他就一头往墙上撞过去。他必须付出代价,为自己的背叛,以及愚蠢。
“没有看见金师兄,派出去的人谁都没有看见过他……”昌珉的声音小下去,药劲上来了,一阵恍惚,“所以,哥,你要清醒地活下去,找到他……”
昌珉疯癫一般地拳打脚踢,对着地牢石砌的四壁。允浩从没有在清醒状态下见过失魂丹的威力,原来是这样可怕。
“昌珉,昌珉!听话……!”他呼喊着他的名字,试图禁锢他的手足,可是全身的气力也抵不过他轻轻一挥胳膊。“你看看我,我是你允浩哥!”
昌珉赤红的双眼贯注着他,里面没有一丝清醒的痕迹,手一扬,肩头就是几欲碎裂的疼痛。“昌珉,你认得我的对不对……我是允浩啊!!”
那带着狂暴力量的手掌高高举起,一旦落下就能让人脑浆横流。昌珉茫然看了他一眼,轻飘飘甩开了他,又冲向墙开始猛烈的拍打。
终于门轰然倒塌,震起好高的尘土。昌珉昏昏地倒在一片瓦砾之中。
允浩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连云城素以坚固著称的黑牢,那一整面花岗岩砌成的墙壁,被一个血肉之躯撞击得倾颓了大半。
他走过去,抱起那个奄奄一息的人细细审视,似乎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完好的了。原本光滑的蜜色肌肤血肉模糊,遍布淤痕。肱骨和股骨续上了又断裂,丑陋地扭曲着手足的形状。尖削的脸几乎瘦脱了形,整个人只剩下了骨架,和蒙在上面的一层发皱的皮。
那张人皮面具脱落下来。
这不是一张人的脸。皮肉外翻,每一寸都布满了伤,疤痕交叠着疤痕,根本分不清五官的所在。只有一双眼睛仍是活的,沉沉地望着天花板,充满了绝望。
允浩指尖似乎凝着千斤分量,一寸寸,一寸寸地伸出去,颤抖着抚上了这张脸。
触碰的一刹那,浑身一震。
为什么,那么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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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重劫·相忘以江河
我叫沈昌珉,我死于六年前。
已经变得模糊遥远的记忆中,在人生最初的岁月里,我从来没有吃饱过。终日和野狗打架赛跑,在臭水沟和垃圾堆里刨食,每日睁开眼都只有两个词占据我的心头——饥饿,以及恐惧。
饥饿是一种毒,是那时的我所有恐惧的来源。虽然很多年以后的某一天,我突然明白,与孤独相比它根本算不得什么。
后来我遇见他,很奇怪地,一样的饥饿,只要他在身边,也不再是那么难以忍受。很多个寒夜里,我瑟缩在他温暖的怀里笑着睡过去,在梦里一次次唤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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