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宣达的时候,允祥不在府上,芷若正坐在书房里看小儿子提笔临帖。虽然平日里学习的事儿是允祥管得多,可弘暾的字儿却意外地更像她的。
“……今有妇魏氏,生性娇纵,言行放荡,有违妇德,念其十年圈禁期间尽心服侍怡亲王,特免死罪,法外开恩,将其名于宗谱玉牒中除去……”
无人能理解这一突如其来的圣旨究竟为何。芷若接在手里,仿佛捧着一团烫手的烈火。多少年前,她曾那么希望自己不要成为允祥的福晋,可是先皇不如她意,一道圣旨从此萧郎成路人。而今,她已打算要安心当好怡王府的女主人时,又一道圣旨打乱了她的生活。是天不从她愿么?她一下子从高高在上、众人礼遇的嫡福晋,跌落到泥堆里,成了一个没名没份比丫鬟奴婢金贵不了多少的侍妾。她的心里,满满的,是苦涩,是难过,但眼泪,却流不下来。
“姐姐……”语画有些同情地望着芷若,早年在永和宫里,她已知道新皇对这位女子的不满。看允祥与芷若一路走来,多少苦,尽在不言中。十几年下来,她自己也苦啊!既便想帮,亦有些无力。“皇上他这是……”
芷若苦笑,沉默不语。
“福晋……您何不让爷去求皇上收回圣旨……”乔姐阿兰担忧地与芷若说道。她二人内心惶恐,朝堂换代,连带着这个小家也要大变。先拿了嫡福晋开刀,不晓得下一个会是何人,也不知自己最终命运如何。
芷若摇头,打断两人的话语。
“额娘……这是为何?您与阿玛十几年夫妻情份,皇伯父为什么要棒打鸳鸯,拆散咱们这个家?”弘昌捏着拳头站在她面前,已满十四周岁的他长得浓眉大眼,身材结实,像极了允祥。他已经够大了,不似弟弟妹妹还年幼,不了解嫡福晋这个身份的含义,“您是圣祖当年自己指婚、阿玛明媒正娶进门的妻子,皇上怎能……”
“昌儿……是额娘连累了你!”面对弘昌,芷若心里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愧疚。她自己没有身份不算什么,可是这样一来弘昌却跟着她没了嫡子的身份。
“额娘……”弘昌与弟妹一起围在她身边,伤心难过,却想不明白皇帝这么做的原因和用意。
“你……你为什么接下这个圣旨?”允祥一回来,便气急败坏地冲她吼着。他一整天都觉得眼皮跳得厉害,难怪今日在养心殿里总觉得皇上看他的眼神不一样,原来是为了这事。这许多年来,四哥还是不能谅解芷若吗?这许多年来她心里还是装不下自己吗?想到这儿,允祥的火“噌”地又起来,冲上去将坐在床边的女人一把抓起:“你就那么无所谓?你就那么不在乎十三福晋这个称呼?十几年都过去了,你心里还是没有我吗?你自己说过的,生当同寝,死亦同穴,那算什么,哄着我玩的吗?”
“胤祥……”她轻轻地唤着他本来的名字,双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不是不在乎,是不能在乎。他是皇上,他能决定我的生死。你总不至于叫我抗旨吧?我不想死,我放不下孩子们,放不下这个家,也放不下……你!”
允祥听着她的话,心里颤了一下。他看着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突然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般撅起嘴巴:“可是,我舍不得你受苦。你跟我过了那么多年苦日子,总算现在熬到了头,我要把我的一切都给你,给弘昌!”允祥松开她,抓起桌上的圣旨转身往外头走去:“你在屋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不要……胤祥,你别去!胤……允祥!爷……你别去求他!”芷若来不及拦他,眼睁睁看他走远,竟伏在门上痛哭起来,“别去,他不会答应的!”
雍正不会答应的,芷若对此心知肚明。且不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皇上金口已开,说出的话如覆水,岂有收回的道理?那背后的理由,更是让君上欲除她而后快。那秘密她从未与人知晓,却不知现在还能瞒得住吗?芷若思及此,不禁心里冷冷的,一下子想起了半个月前在宫里的那桩事儿。
四七过后,所有宗室、外臣及家眷皆奉旨得以出宫回府。芷若走在御花园里,正焦急地寻找着不知玩到哪儿去的小儿子。他头一回进宫,看什么都新鲜,一时童心大起,也不晓得大丧期间不该玩乐,竟一个人溜开了去。芷若知道新皇待人接物向来严苛得有些不近人情,更怕那孩子不懂事闯下大祸,急得满头大汗。
穿过回廊转了个弯儿,眼前豁然开朗。冬日的白雪茫茫地覆在地上,湖边垂柳萧条,樟树挺立,八角亭里两个人影,一大一小,很有默契地同时扭过头来看着她。她一颗吊在半空的心终于松了口气,却怎么也放不回原处。
曾经年少无邪时,她头一回进宫,也是这样一个冬雪初霁的下午,她一个人偷偷溜进御花园,在湖边那颗大樟树下玩雪人,因而遇上了允祥,还有允唐,开始了纠缠不清的情债。那时,自己懵懂无知,不明白情为何物。那时,允祥把自己当作心灵的安慰,拼了命地要伸手抓住她。那是,允唐风流倜傥,却将自己捧在手心里当宝贝,恨不能倾其所有博美人一笑。
“额娘……”弘暾在亭子里朝她挥挥手,牵着那人的手连蹦带跳地过来。
“暾儿……”她立在原地,迈不开步子,勉强一笑,朝儿子伸出手,“过来额娘这边!”
弘暾走到她面前,却未抓住她的手,小手仍然牵在那人手里。“暾儿……”她有些不悦,在那人探询的目光中她心慌:“该回家了,快过来!”
“额娘!”弘暾却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突然甜甜地笑道,“有人说我与九伯长得好像……”
“弘暾……”芷若突然脸色一白,伸过手要捂住儿子的嘴,“哪个人瞎说的?小孩子家知道什么?”
“是十伯说的……”小孩子有些委屈,翘着嘴巴看了看额娘,又看看允唐,不服气地补充道,“八伯也说,我长得与九伯小时候一个模样……”
“你还说!”芷若气急了挥手就要打他,却被允唐拦下,弘暾趁机推开几步,躲到九伯身后。
“气什么?小心吓着了孩子!”允唐嘴角噙着笑意,用掌心包住她的小手,“我与他阿玛是亲兄弟,相貌本就有几分相似,大家是亲戚,长得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是吗?”
“是……对!”他手中的温度是滚烫的,她脸上微红,说话也结巴了起来,“九哥说得不错!”
“若儿……”允唐抓住她的手不放,深情地道,“你可还好,我……”
“暾儿……”芷若猛然用力甩开他,拉过儿子就往回走,“该回去了,不然你阿玛可要恼了!”顾不得行礼,她慌乱地扭过头,不敢再看他,怕自己再看一眼,便会陷在那泓深潭中不能自拔。身后的弘暾还兀自说着:“额娘,九伯说今年孩儿生辰,请我过府去与他家哥哥姐姐一道玩儿……”
生辰……芷若心中一震,无力地闭上眼睛,他……猜到了吗?
“啪!”明黄的圣旨被丢在大殿上,发出响亮的声音,雍正望着跪在下头的允祥,拧着嗓子问道:“她让你来的?你刚刚回府上,又急匆匆地递牌子进来就为了这个?她以为有你做挡箭牌,朕便不敢把她如何了是不是?朕既然下了这道圣旨,就断没有收回的道理!”
“皇上!”胤祥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是臣自己要来的!臣与芷若成亲多年,琴瑟相谐,情义深重,断没有离弃的道理,求皇上开恩!”
“琴瑟相谐,情义深重?”雍正突然立起来,走下来懊恼地骂他,“你这话骗谁,骗自己吧?你夜夜睡在她身边,她心里想着谁,你难道不知道?老十三,你怎么这么糊涂,当年四哥帮你,是怜你对她一片痴心。可是这十几年的苦,你还没吃够吗?若不是她,你会这个样子吗?”
“臣无悔……糟糠之妻不可弃,四哥难道要臣弟背上无情无义的骂名吗?”允祥抬起头,看着雍正,一如他当年的执着,希望一贯亲待他的四哥,能再帮他一次。
“是她对不起你在前,你有何错?你堂堂怡亲王府,容不下这等行为不端的无耻荡妇!”雍正忽略掉允祥渴求的目光,冷冷地说道。
“她不是!她没有对不起我!”允祥急急地为她辩解。
“你还睁眼说瞎话?”雍正恼了,他用手指点着允祥的额头责问,“她没有对不起你?那弘暾哪儿来的?他跟老九长那么像,只是巧合?还是你那时太年幼,记不得老九小时候的样子?”
“这些捕风捉影的事儿,臣不想理会,没有真凭实据的……”允祥扭过头,脸上有些发热。若是在从前他老早就跳将起来,找人拼命去了。可那么多年下来,她的苦她的痛,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原以为自己的深情能感动她,自己的爱意能给她带来幸福,可到头来仍是水月镜花空一场。他把指甲狠狠嵌进掌心里,却还是为芷若开脱:“当年我用计赚了她,已是对不起她,这些年还要委屈她跟着我一同受苦。那年生平儿时,险些要了她的命。当时我就想,只要她在我身边,只要她好好儿的,别的我都可以不计较了。做人有时候,装着糊涂点,快乐反倒能多些!这十年里,她日夜相伴我左右,为我缝衣纳鞋,替我端茶倒水,我们一起陪孩子们玩耍,她只看到我一个人,她只对我一个人笑。我觉得,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此。若不是为了四哥您,我倒情愿这样被关一辈子!”
“你……”雍正指着允祥,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你……好一个装糊涂。这十年来,你陷在温柔乡里,就悟出这么个道理来?江山你不要,四哥来接着。可你倒是涵养好,人家,人家都骑到你头上来了,你还……你要真凭实据是不是?好!那你回去盘问你府上那个丫头采晴,问问她那年你被关在养蜂夹道时,你那福晋去了哪里?要不要我将西城外那道观的主持召来,要他亲口向你讲述那二人如何私相授受,夜宿白云观的吗?”
允祥脸色惨白,张了张嘴,却觉得喉咙冒烟,发不出声。
“哼!我这些年来用心培养的那批‘血滴子’可不是看着玩的!再怎么机密的事,都瞒不过我的耳目!”雍正甩下袖袍,双眼发狠,“当年她为了老九险些坏我大计,焉知今日还会不会旧事重演!”
“皇上……”允祥颓然地跪坐在地上。那一层面子一直被他小心翼翼地维系着,今日骤然被扯落,疼痛无以复加。可是他就是没用,他就是放不开她。“我会加倍小心,我会好好管着她,只求您……”
“不可能的。”雍正不耐地打断他,“圣旨已下,马尔汉府上已开始准备。若收回,他一家可丢不起这人!”
“马尔汉?”听到这个名字,允祥狐疑地抬头,却见雍正肯定地点了点头,心里一惊,忙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拾起那圣旨细看。原来,最右边还有一列被大伙儿忽略的字儿:“另以户部尚书马尔汉之女兆佳氏赐婚怡亲王,责令月内完婚!”
仿佛一片落叶,允祥手中的圣旨“唰”地掉在地上。“皇上……您……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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