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城方圆不过七十里,园林就有八十多处。但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能相信苏州最大古董店的掌柜,自家宅院是这么安静的一个所在。磨砖对缝的灰色砖墙簇拥着悬山门楼,门上匾额但见“包府”两个斗大的八分汉隶,是从万历元年出土的曹全碑里集出来的。门两旁是一幅双钩石青填刻的紫檀木板春帖,道是“八方博雅,一庭清晖”,落款处只有一个小朱文印“衡山”。
凑近细看,广漆的大门上垂着一对古青绿饕餮门环。听老辈人讲,洪武皇帝在世时曾规定过门环品级,按理说兽面摆锡环是一二品的大员才能用的。不过天下升平日久,江南富庶之家云集,大门用兽面早已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
进了大门是一道雁翅照壁,汉白玉须弥座上用素净的水磨青砖砌成了菱形图案,正中央嵌着汉瓦当纹样的“长生未央”砖匾。绕过照壁,穿过满月一样的洞门来到东院,就能看见花厅了。花厅门前是太湖石砌成的涩浪阶,上面还有点点苔痕。两旁种了些鸢尾、绣墩草和虞美人,叶影轻轻摇曳,映着花厅冰裂纹的窗棂。这里是苏州南城,既不临近闹市,又不远离大街,走出去四通八达,关上门一片清幽,也无怪乎董其昌肯来到这里和包之鼎聊天了。
他二人此时正在花厅饮茶。包之鼎坐在东位,穿着茧绸直裰,戴着方巾;这西位身穿程子衣,头戴东坡巾的,自然就是董其昌了。
“董公为人处世,真可作我辈楷模。”包之鼎恭敬地倒了盏茶。
董其昌慢慢说道:“当时正是国本之争,我一个小小的从三品参政,难道还能插嘴不成?眼看他们为册立太子党争不休,我除了养病在家还能怎么办?哎,没想到这一赋闲就是二十年哪。”
“正所谓‘尺蠖之屈,以求信也’。董公要不是急流勇退,又怎能以帝师身份再回朝廷?”
董其昌端起那甜白釉的茶盏:“且不说朝廷了,现在这四夷也蠢蠢欲动。圣上即位来连征三役,虽说给大明赚了脸面,但这国库的银子已是快撑不住了。你看去年开原城这闹的,谁知道还会不会……”他对着茶盏轻轻吹了吹。
“莫非开原大捷之后,圣上想再征辽东?”
董其昌笑了一声:“你还真信通政司的邸报?什么大捷,那杨镐在浑河败得连马镫子都没留下一只。要不是圣上派了熊廷弼过去,只怕整个辽东都要拱手让人了!”
董其昌说得轻描淡写,包之鼎却是打了个冷颤。他干笑着说:“没事。他们那被发左衽之人,难不成还能打到我这文教昌明之地?来来,董公且先不要为国操心了,这茶是今年最嫩的雀舌,水也是虎丘山下刚打来的。那些人整天茹毛饮血的,这样的好茶怕是做梦也喝不到呢!”
董其昌一口没喝,不动声色地说:“当年为了立太子,闹了整整十五年。等到圣上百年,太子即位,谁知道三年五载又是什么样?我恐怕大明之忧,不在辽河之东——”他把茶盏放下,几乎是用口型说道:
“而在萧墙之内呀。”
包之鼎听得心里一惊。
“老爷,少爷回来了。”蒋伯进来禀报道。
“知道了,让他进来侍坐。”
包云卿走近花厅,乖乖地对父亲和董其昌作了揖坐下。包之鼎笑道:“这位就是犬子包云卿了。”
董其昌细细打量包云卿:但见他月白色半臂里一袭青衫,领子上绣着四合如意云纹,脚下是皂色粉底小官靴。一头长发用了懒收网巾束上,上面用青玉发箍轻轻挽成简单的髻,十分灵气。眸子清明如水,虽然稚气未脱,眉宇间却隐隐有一股牛犊初生的锐意。就是不知道是不敢还是不想正视自己,眼光老是闪烁,还咬着嘴唇。
“竟有如此眉清目秀之人。”董其昌点点头。他顿了顿,又说:“公子身上的这块玉,想是汉代的?”
包云卿一低头,才看见自己腰带上系着的螭龙玉佩,那是父亲半个月前给他的生日礼物。包之鼎抢道:“董公好眼力!这是我今年去河南府——”他忽然压低了嗓子:“看见梁王墓被盗掘,跟乡人买来的。”
董其昌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微笑道:“包公子容貌俊逸,如松风徐引;这块玉洁白晶莹,虽不是举世无双,倒也难得一见。果然美玉配佳人哪。”
包之鼎哈哈大笑:“佳人是谬赞,美玉却是不假。既然承蒙喜爱,我现在就把玉让给董公。”说着便转过头:“卿儿,还不把玉解下来,送给董伯父?”
包云卿愣住了。董其昌把茶盏拿起来轻轻抿了一口,说:“这块玉是佩在公子身上的,岂敢强求。”
包之鼎笑道:“董公这话就见外了。些许小玩意儿能算什么?难得我这有董公看得上眼的东西,拿去就是……”
包云卿失声道:“爹,这可是我十五岁生日你送我的!”
“放肆!”包之鼎一下子横眉怒目:“难得董伯父喜欢,你怎么这么目无尊长!”“算了算了,”董其昌笑道:“公子舍不得,董某又怎好横刀夺爱?”
包之鼎拱手赔笑道:“包某长年在外经商,犬子疏于教养,还望董公勿怪。”于是满面怒气地走到包云卿旁边,不由分说把玉扯下,递给丫鬟道:“拿个檀木盒,给董公好生装上!”
包云卿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的身子不是自己的了,也不知道父亲和董其昌后来说了些什么。他木然地坐在交椅上,仿佛过了很久,董其昌的身影从椅子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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