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五年十月十五,苏州。
今日是下元节,西方圆月未落,玄妙观便正门大开。里面的火工们忙着搬这搬那,外面的大街上已是小贩云集:灰汤粽子豆腐花、酒酿圆子茶叶蛋,一团团的热气氤氲,看不清小贩的脸;吹的箫、打的叮当、摇的小鼓,坐等光屁股的小孩闹着老太太来买它们;女人戴的锡簪子、搽的鹅蛋粉,旁边都放了几支时新花卉,叫人看得满心欢喜。
等到旭日初升,轮值会首走遍了苏州府的大街小巷,挨家挨户打锣三遍:“今日恭迎水官大帝,勿要懒怕哉,起来哉起来哉!”
包云卿今早睡了懒觉,正迷迷糊糊呢,忽然听见外面人声鼎沸,这才想起来有迎神赛会,赶紧洗了把脸出来看热闹。这时迎神的队伍已来到他家附近,最前面的高举着“鸣锣开道”大旗,后面四人抬大锣两面,随时敲打。两个小厮手拿爆竹,走几丈就放一小串来开道。四个青年举着虎头牌,上书宋体“回避”、“肃静”、“禁止”、“喧哗”。另有人举彩旗十六面,或为“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或为龙凤虎豹、獬豸麒麟,种种文字图案皆精妙无比。
接着是百戏杂耍的队伍。有两人披上金目熊皮的舞狮,一人戴上奚奴假面,用绣球逗弄着狮子翻来覆去;另有一名壮汉弄伞,但见他左提右揽,五把大伞在他唇端、额上、手中上下腾挪;随后是十二名**扮的征西寡妇,所骑白马珠勒银鞍,引得小孩们一路叫着笑着跟他们跑。其他再有四大天师、十八学士、雷公电母、牛马将军、十三太保、和合二仙等数十人,皆惟妙惟肖,流光溢彩,如同神仙下凡,好不热闹!
等这一长串队伍走过,神轿才缓缓抬过来。为首的举着金色木牌,上书“下元五气解厄三品水官洞阴大帝”,紧随其后的是两名正一派的火居道士,胸前抱着一尺半高的香樟文武童子像。等四名衣紫跨刀的护卫和六名手持水火棍的班头走过,水官大帝的塑像才现出真身。但见塑像身穿云锦四爪金蟒披风,坐着雕花八抬楠木大轿。前面是宣德炉里的香烟袅袅,后面是小道士打的黄罗伞盖。队伍末尾的吹鼓手们一会儿是得胜乐、清平调,一会儿是歇拍鼓、双合笙,直吹得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队伍来到包府门口,包之鼎早已摆好了香案准备接神。等玄妙观的玉虚道长念完了解厄忏文,包之鼎便将一封银子放在小道士的剔红捧盒中。玉虚刚要记上名册,包之鼎说:“道长,这个就不用记了。”
玉虚笑道:“包老爷有德不记功,做善不求报,这是极大的阴骘,明年彝斋青蚨飞来。”
包云卿低声道:“我已是年近花甲之人,财源广进自然好,可更希望儿子平平安安啊。”玉虚忙说:“包老爷只要有心,六丁六甲、四值功曹,自然会护佑公子长命百岁。——咦,公子这不是来了吗?”
包云卿回头瞥见跑过来的包云卿,正色说:“还不快给道长行礼?”包云卿赶紧乖乖地抱拳称颂:“福生无上天尊!”
迎神队伍吹吹打打地远去了。包云卿小心翼翼对父亲说:“爹,我今天想……”“知道你想说什么。如此顽劣,去吧!”包云卿赶紧作揖:“谢谢爹!”于是拔腿就准备出门。
“等一下!”包之鼎叫住他:“昨天龙渊陪着你你都那么晚回来,今天让你一个人出去野,你还不飞到天上去?龙渊!”
“在,老爷。”
“你和云卿一起出去,给我好好看住他!”
“是!”
包之鼎望着两人的背影,微微笑了笑。
两人出了包府。其实龙渊何尝不知道老爷只不过是找个借口给他放假呢,他总是这么拉不下面子。走出巷口,包云卿拿出银票在龙渊面前晃了晃:“你今天想吃什么?”
“少爷,我……”
“你怎么了?不开心?”
龙渊摇了摇头:“你打算什么时候跟老爷商量去京城的事?”
包云卿这才想起还有这事儿,一下子没了玩的心情。龙渊说:“要不然我们去找程子安商量一下吧。”
“嗯。”
两人一起来到长风客栈。今日下元盛会,这里面觥筹交错,熙熙攘攘,十分热闹。门面里挂着透肥的羊肉,柜台上盘子里盛着滚热的蹄子、海参、糟鸭、鲜鱼。锅里馄饨煮得咕噜咕噜响,蒸笼上蒸着极大的馒头。又有一张大桌上摆着许多小吃:橘饼、芝麻糖、龙须酥、蓑衣饼、处片、三角包、煮栗子。包云卿忍住不看它们,然后跟掌柜问了程子安房号,径直上楼敲门道:“程兄!”
“谁?”
“是我啊!包……”包云卿连姓都没有说出来,龙渊忽然一下子捂住他的嘴,压着嗓子轻声问道:“请问,程先生在里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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