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这几日,北京城里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直到初五街上才逐渐有了人。这京师的集市,风味和苏州相比又有一番不同。如果说苏州的文玩交易还包着文人雅士的皮,那京城的官员和富豪们可就是直接敞开荷包砸钱了。京城最有名的集市是两个,其一是庙市,其二就是包云卿、龙渊和程子安正在逛的灯市。
这灯市本来设在五凤楼,后来迁到了东华门外,也就是后来的灯市口,每月初五、初十和二十开市。灯市自然是以灯闻名的了,从两广福建来的灯匠每年推陈出新,用的是苏杭锦绣,点的是南洋物料,看上去真是流光溢彩。龙渊随手指着一盏小宫灯问老板:“这灯多少钱?”
“一百两。”老板操着南方口音,笑眯眯地说。
“这么贵!”包云卿咋舌——这是一百石米的价钱!
“公子,这个不算贵的啦。等初八那天正式开张,这儿少不了几百两银子一盏的灯呢!”
“几百两一盏……也有人买吗?”程子安问。
老板说:“瞧您这话说的。没人买我跑到京城干嘛的啦?这大内两宫、东西两宫,还有文武百官和京城富豪,谁不是这几天以买灯为名斗富的?我要是定价低了,大老爷们就不乐意的啦!”
程子安摇摇头,走开了。
除了灯,卖珠宝古玩、香绸磁锦的商人也把铺面摆好了。有的扯着嗓子吆喝,生怕自己声音淹没在人潮里;有的就直接把册页展开,不慌不忙地坐等大鱼上钩。但放眼望去,十有八九还是卖灯。包云卿问:“程兄,这灯看得我眼花。你不是说还有个庙市吗?咱们去那儿逛逛吧。”
“不行,人太挤了!”程子安扯着嗓子吼道,怕包云卿听不见。
包云卿笑道:“过年嘛,不就图个热闹!”龙渊也连连点头。程子安没办法,就带他们往庙市走了。
如果说灯市的骨董还只是依托着彩灯的皮来卖的话,那庙市可就是独当一面了。庙市从弼教坊下往北,一直延伸到都城隍庙。每月朔望和二十五,只要谁有幸来看一回,保准五十年后还会给小孙子讲个没完:珊瑚树、走盘珠、祖母绿、猫儿眼,放满了博古架,装满了官皮箱;商代的爵、周代的鼎、秦代的铜镜汉代的玉,晋人墨宝和唐人山水让包云卿应接不暇,这宋元再往下的他都没心思看了。龙渊之前还担心会有小偷小摸,结果这一路上摩肩接踵的全是紫袍玉带,裘帽锦衣,半个衣衫褴褛的人也没有。倒是有一些衣着奇怪的人,不过都是从泰西诸国飘洋万里而来的胡商。他们用生硬的汉语加手势和瓷器商还价,引得妇人的怀中小儿嗷嗷地要抓他们的金发。
庙市里人声鼎沸,会不会赔本是外地商人永不需要担心的问题。反正这京城的富人们,奇异之物必买,适用之物必买,新到之物必买,古人之物必买,可以奉上之物必买,可以传家之物必买,妻妾喜欢必买,仙佛供奉必买,儿女婚嫁之备必买,公婆寿诞之需必买,自己所用必买,别人已有必买。那些穿着绫罗绸缎的达官贵人们腆着肚子,指指这,点点那,大大小小的锦盒木箱转眼就送到了府上。在这天启年间的大明国都,人人沉醉在金玉的流光中,忘情于字画的墨香里。大家见到熟人都笑眯眯地作个揖,拱个手,少不了说几句暖洋洋的吉利话。硕大的六角灯笼照亮了城隍庙的乌木楹联,有外地人上前辨读,只道是“神京千日好,天子万年春”!
好一个太平盛世!
三人大汗淋漓地穿过绵延十里的庙市,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稍微僻静点的小胡同,在石头墩子上坐下。龙渊忽然指着程子安的头说:“程兄,你帽子呢?”
程子安一摸,眉毛顿时变成个“八”字:“我都说了别来人这么多的地方!现在好了,我帽子都挤掉了!”
包云卿和龙渊忍俊不禁。这时忽然有一行人来到小胡同里,在他们斜对面的一户人家前停下了。带头的男子咚咚咚地开始砸门:“开门!”
过了一会儿,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女孩开了门。她头梳桃心髻,身穿水绿掐牙袄裙,怯生生地给他们道了万福。男子凶神恶煞地说:“怎么还没搬出去?”
女孩低下了头:“请您再宽限几天。”
“几天几天,又是几天!你让我怎么跟许大人交差?”他说着拿出一张纸:“你爹都在房契上签字了,难道还想赖账不成!”
“上次给了您一幅古画,您说过等到元宵节的……”
男子怒不可遏:“你不说我都忘了,画拿来!”一旁的小厮赶紧递给他一轴画。男子解开锦绳,手指一张,画卷唰地一下就落下来了,是一幅朱砂白描观音图。他恶狠狠地说:“你上次跟我说这是赵孟頫的画,我才送给许大人做寿的。结果过了几天他把我一顿臭骂,说找宫里的人验过了,是假画!我他娘的还没找你算账呢!”
女孩低头不语,开始小声抽泣。
男子见她不说话,气不打一处来,把画往小厮怀里一塞,然后揪住女孩的领子:“连老子都敢骗,我打死你个……”
“你们干什么!”程子安已经走了过去,指着他怒目道:“天子脚下!你们敢行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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