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山万里对孤禅,断垣残瓦枯枝盘。刀风剑雨催佛老,青灯一叟掩门栓。”少聪望着正冒着小雨提灯前来关寺门的了尘师傅,默默地吟诗道。
天色渐暗,少聪从县城里回到了奈何桥。如今爹娘已经搬进了庄里,与哥哥嫂子同住,原因是按香桂的说法,一侧是那三间瓦房用得是寺庙的砖瓦搭建,又紧邻寺庙,实属不吉利;二则庄里的房子比较大,大房子人多才热闹;三则父母年岁已高,一家人住在一起互相照料起来也方便,所以就把原来清源寺旁的三间瓦房出售给了别人。这样一来清源寺这里就不像以前那样经常来串门了。在少聪心里,忽然觉得了尘师傅孤独寂寞了很多。
回到家里,少聪问爹娘是否还经常去清源寺,老马道:“如今搬进了庄里,虽然也经常去与了尘师傅闲谈,但毕竟不像以前那样频繁。”
“爹,你认识了尘这么久,对这个和尚了解多少啊?其实他的来历是个迷。他并不是本地人,我奶奶说他是为情所困看破红尘才选择出家做了和尚,也有人说他是为了躲避仇人追杀,才来到清源寺做了和尚。”香桂道。
“了尘师傅的身世来历我到从来没问过,他也从来没提起过。这个人博大精深,见多识广,佛性禅心,非凡夫俗子能比,估计来历不浅。对了!我现在正好无事,就再与那了尘闲聊闲聊,问问他何以选择出家,不过就是不知道他肯说否?”老马道。
“爹,你这样去问,他肯定不会回答,而且也不够礼貌。这样吧,我写一首诗你带给他看,我相信他看了,可能会道出个原原本本。”少聪说罢,找来笔墨纸砚,略加思考后涮涮点点写了一首小诗塞给了父亲。老马不认识字,也就只管揣了起来,走了出去。
清源寺的门已经关闭,但透过门缝还能看到了尘房间的灯仍然亮着。老马轻拍门环,不一会了尘挑灯来开门,将老马让进了禅房。二人坐定,了尘将茶水奉上,寒暄了几句后,老马道:“我家四郎少聪对大师傅极为敬仰和崇拜,时常向我打听您老的状况,今日不知为何,写了一点东西叫我给您带来。”说着从怀里掏出了那页纸递给了了尘。
了尘展开看时只见上边写道:“寺里无梅却有梅,梅香只度在心扉。世人怎懂神仙事,字里行间若有谁。”了尘看罢微微一笑道:“好一个寺里无梅却有梅。少聪这孩子聪明无比又洞察秋毫。几十年来,有多少人走进过我的禅房,又有几人注意过我墙上的诗句,更何况能从中猜到一二者也就非少聪莫数了。”
了尘沉思了片刻,起身举着油灯走到墙壁前,强睁着一双昏花的眼睛,默默地念起了墙上的诗句:“
昨夜春风送暖晨,梅枝轻摆别寒伸。
碎花溅落香尤在,芽瓣争梢笑流金。
南雁呼朋寻故里,一鸣唤醒暖泥根。
茕茕孑立目冬雪,今借他花一缕魂。
远处寒山石径埋,
驻足但赏一花开。
红梅冷笑千堆雪,
羞得白木盼春来。
落木寒枝雪覆高,
冬阳乍暖冱条条。
北窗望断西墙角,
那缕梅香正悄悄。
北风啸弄暖阁窗,
一夜雪狂一夜茫。
待到天明观世界,
红梅一树染篱墙。
梅花三弄点寒枝,
惹视生非雪化时。
待到杓东风波起,
静观百木争春迟。
北风伤我骨,
辗转难梦酣。
卧梅又闻花,
香气驱冬寒。”
了尘师傅举着油灯,绕着禅房,默默地读着。老马虽然不懂,但也只是静静地听着。最后了尘又坐回了老马对面,放下油灯,端起了茶,慢慢地喝了起来。不等老马说些什么,就自言自言地说起了自己的过去。
我自幼生活在河北承德府,我娘家姓唐,我的俗家名字叫鹤轩。自打记事起,我就生活在姑母家里,听姑母说我生来命硬,爹娘自打我生下来就先后去世了,姑母也就把我抱养了过来,但还是让我随了娘家姓,并给我起了名字。姑父是个生意人,很早就置办下了大片家业。虽然姑父在我十几岁的时候也去世了,但姑母并未改嫁,非但大片家业没有败落,反到被姑母打理的井井有条。
姑母自己也有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弟叫做易可喜,不过我们都称呼他小喜子。这小喜子比我小一岁,虽是身体健壮,不聋不哑,不傻不聶,但智商就是不如常人,于是他也就成了孩子群里的耍笑玩乐之物,更是成了姑母心中的一大痛处。
自幼跟我们一起生活的除了小喜子还有一个姑娘,她和小喜子同岁。姑母对她极好,我一直以为她是姑母所生,也就一直把他当妹妹看待。后来才知道她并非姑母所生,至于哪里来的,怎么来的不得而知,姓什么也不知道。姑母叫她“梅花”,我们也就一直跟着这样叫着。我们三个被送入了学堂读书,表弟自然不必多少,他除了吃喝玩睡,根本学不得半点东西。而我和梅花却爱写爱背,讨得教书先生极为喜爱。
姑母虽然有自己的儿子,也有她喜欢的梅花,但对我还是视如己出,疼爱有加,从不打骂责罚。直到有一次,大概是我八岁的那年。我们三个人在院子里玩,梅花提出来“玩过家家”,她说:“鹤轩来演相公,我演娘子,小喜子就来演我们的儿子......”谁知道这话被姑母听到了,他从屋子里冲出来,二话没说,就是给了我一记重重的耳光。这一耳光将我打翻在地,任凭我大声哭叫,她头也不回尽管带着小喜子和梅花进了里屋。从这以后,我或多或少地感觉到姑母对我的态度不再像以前那样温慈,而且我还感觉到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放任我们三个玩耍,刻意让梅花疏远于我。
虽然我年幼无知,但对于姑母剥夺了我与梅花玩耍的机会,我还是内心里愤愤不平。不过学堂里还是我跟梅花打闹玩耍的好地方。谁知道在我十岁那年,姑母就不允许梅花读书了,只管将梅花带在她身边学一些缝缝补补,纺线绣花。聪明漂亮的梅花不来学堂了,虽然我内心觉得无比空荡无趣,但读书学习还是非常用功,教书先生对我更是有一番期待。
十六岁那年,教书先生找到了姑母,向她建议让我去参加地方的考试,说我日后定能出类拔萃,秀才、举人不在早晚。没想到的是姑母却一口拒绝了,还说那四书五经,之乎者也之类并没什么用,只要识文断字就已经足够了。先生还想再说什么,被姑母哄了出去,没多久学堂就关了门。
那一天,姑母将我叫进了她的房间道:“鹤轩,你今年已经十六岁了。我从小把你养大,不说是含辛茹苦,但也算是实属不易。十六岁的小伙子可以自己顶门过日子了,想当初我嫁给你姑父的时候,小喜子他爹也就十六岁。你一直待在我们易家也不是个事。前几天我在承德府十里外的杨家岭子买了一套宅院,也置买了十几亩好田,你就搬到那里去住吧。”姑母说的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我也只好照办了。
那天是梅花帮我整理的衣物。我默默地站在卧室门口,看着梅花慢调丝缕的身形,手如柔夷,肤若凝脂,明眸之中略带伤感,我一时落下泪来。当梅花将衣物塞在我手里的时候,还低声说了句:“鹤轩哥哥,要经常回来看我。”此时心如刀绞的我,还能说些什么,只管回头去也。
做在马车上,我回头望着远去的易家院子,心里只管恨着姑母,但又极为思念着梅花。从几岁起我说不清了,但始终认为梅花就是我的,梅花只属于我,我不允许任何人接近她,更不允许任何人欺辱于她。而梅花一直与我也是心灵相通,对我始终是温温切切,关怀有佳。总以为长大成人之后姑母一定会成全我们这对青梅竹马,没想到到头来却是劳燕分飞,空思一场。我流着泪,看着驾车之人一鞭接一鞭的打马前行,我恨天,恨地,恨姑母,更恨这打马驱车之人。
日落偏西,马车停在了一个院子门口。那驾车的人说了句:“少爷,我们到地方了。”我理也没理,尽管一个人推门而入。
进到屋来,发现屋里有床,床上有被褥。窗边有一方桌,桌上有茶具,还有房契、地契。再看外屋,锅碗瓢盆一应俱全,还有各种崭新的农具。我甩头将衣物往床上一扔,倒头大哭起来。
哭了多久,我不清楚。就听到耳边传来一阵阵钟声。我拔腿闯出院外,沿着钟声跑了二三里地,来到了一处寺庙里。这寺庙里有一老一少两个和尚,他们正在大殿里打理着什么。我二话没说,纳头便拜道:“大师,收了我吧,我想剃度出家。”那师傅看了看我道:“年轻人,你一时心魔缠身,不得静心,我又怎么能轻易收你呢?我看你尘缘为了,就先放弃这个想法吧。”说罢,那师傅甩袖离去。
我回到了家中,翻了翻房契,又瞧了瞧地契,在看看那些农具。哎,我又怎是锄地撒种之人啊。此时真是恨自己为什么要读书写字,而不学一学除草耕田。正当我一筹莫展,苦无良策的时候,有一个人走了进来。他看了看我道:“你这文弱书生,面白肉嫩,手无缚鸡之力,买了这么多良田做什么呢?你会种吗?”
“不会又当如何!”我气冲冲地答道。
那人微微一笑道:“我看你这田到不如租给我来种,一年我给你二十两银子。这二十两银子足够你一个人吃吃喝喝,你又何苦风吹日晒,面土背天,苦熬岁月呢?”听他这一说,我只道了一声:“好,拿钱来。”
一个人道也是无忧无虑,我那姑母也时常差人来送些米面衣物。空的时候写字,也时常到那附近的寺庙里与那老和尚聊天。本来已经是心平气和,无所追求,但附近村庄里老是有人来给我提亲,这一提亲就让我想起梅花,这梅花还真是让我心神不宁,心力憔悴。时间久了,人们都知道我对婚事腻烦,也就不在来提了。而我也就渐渐地平息下来,甚至也极少再想起梅花。
一晃几年过去了,我也已经二十一岁了。这一天我正在屋子里,门外来了一辆车,车上的人正是姑母。几年不见,这姑母也是略显憔悴,两鬓也出现了些许白发。姑母进来后,我发现后边的人也从车上拿进来很多包包裹裹,仔细看,颜色各异,喜庆无比,一看就是女孩子出嫁之物。
我正当发愣之时,姑母道:“鹤轩,你要理解姑母一片良苦用心。之所以姑母不能成就你与梅花,是因为那梅花三岁的时候,是我用十两银子买过来的,买来的用意就是给你表弟小喜子做童养媳的,所以梅花命里注定就是要嫁与小喜子的。”听了姑母这么一说,我到是对姑母理解了几分,也对梅花不再加以爱恋。
姑母又道:“我哥哥嫂嫂去世得早,我从小就把你抱养过来,今天把你养大成人,我并不奢望你感激报恩,只要梅花这事你不怪姑母也就罢了。如果你实在放不下,尽可想象一下,没来过易家,没见过梅花好了。”
“姑母养育之恩,鹤轩不忘。梅花之事我之前不知,今天姑母既然说开,我无半点怨言。”我是这样说,其实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姑母道:“我已经选好了吉日,明天让小喜子和梅花办理婚礼。但从形式和流程上要做到有嫁有娶,这样既对梅花公平,也不失我易家面子。我想让梅花以你妹妹的身份从你这里嫁出,而再由易家接受迎娶。你看如何?”
“姑母说的对,这样的方式才算正规,才算体面,我没意见,配合就是了。”我答道。
“既然这样,明天上午我就派车把梅花送过来,在你这里化妆修饰后,和今天带来的衣物,一同与梅花接到我家。哎!就算是明媒正娶吧。”姑母说道。
其实今天听姑母这么一说,我的心到是平静了下来。原来梅花和我并不是什么青梅竹马,她早已名花有主,况且又是我的表弟。姑母对我有养育之恩,表弟又是和我玩到大的发小,并且梅花嫁到姑母家也是吃福享乐,毕竟是好事一桩。
次日,艳阳高照。大上午,有人就把梅花送了过来。我不忍见到梅花,也就做了回避,只管一个人在院子里徘徊。但又觉得已经有多年没见过梅花,真想看看她现在的样子,所以没忍住,还是溜到了窗边,沿窗缝望了进去。
凤冠霞帔,粉面朱唇,弯眉翘鼻,双瞳剪水,我这美若天仙的梅花妹妹又怎能嫁给那缺斤少两的表弟呢?我不由自主地闯进屋子,盯着梅花半晌,但忽然又回过神来,低声道:“梅花,梅花妹妹,恭喜你。”
梅花看着我,嘴唇动了又动,没说出话来。一双泪痕滑坡了粉面朱唇。
梅花被人簇拥着上了花车,我傻呆呆地站在门口,低沉着心,一直目送他们消失在视野里。一个人拖着沉重的脚步,沿着幽幽钟声向那寺庙走去。
又是几年过去了,我已经二十五岁了。每天无所事事,经常听一听那老和尚讲经说法。也依稀忘记了梅花和姑母。
这一日大清早,忽然有人来叫门。我慌忙爬起身来,感觉到有些事情发生,让人惴惴不安。此人气喘吁吁地道:“鹤轩少爷,老太太请你到易家去一趟,有事和你商量。”我听了,只管提上鞋子跟着来人一块走了。
进了那熟悉的大门,穿过那熟悉的院子,来到了熟悉的姑母房间。一走进房间,充斥着浓厚的草药味道。姑母半躺半卧,面黄无力,床头还跪着一个人,这人正是梅花。我顾不得什么,忙跪倒在姑母床前。
只听姑母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侄,鹤轩你来了。姑母已病重多时,恐怕时日不多,思前想后今天唤你过来。”说罢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嗦,我跪在那里不敢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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