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生四人回到了奈何桥,虽然是历尽千辛万苦,但还是欣喜异常。掐指算来,这一去一回已经五个月有余。今年家里的粮食收成喜人,还不断有佃户交租过来。自根生被抓走后,家里的酒坊也就歇了业,凯芝把之前酿好的酒也卖的差不多了。鹤轩一进家门,就听见学堂里孩子们的读书声,从门缝偷看,只见那九岁的敬德正摇头晃脑地背着三字经。绍贤到了家中,自然是热闹一番。而那铁康达一进家门就看到老婆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儿子迎了出来,自然也是开心无比。
凯芝问根生这酒坊是不是重新打鼓开张,根生道:“暂时放一放吧,等过了年,再重新做打算。”
这一日鹤轩和绍贤找到根生问道:“这以往种的高粱都是卖给你的酒坊,如今家里的高粱堆积成山,你这酒坊还打算开吗?如果不开,这高粱恐怕一时难找销路。”
“你们先放着,我决定过了正月十五就开始动火酿酒,还是按老规矩,把高粱尽管拉来。”根生说完,鹤轩、绍贤这心才算是踏实下来。
这年的年午黑夜,按往常的习俗,一家人包了饺子,准备了酒菜。快到午夜十二点钟,根生领着十六岁的儿子光复拿了黄表纸、烟花爆竹到清源寺的院子里烧纸,燃放爆竹。这是奈何桥里的人们多年来,只要是大年夜吃饺子之前都要先来庙里烧香、烧纸,这叫“发纸”。发纸完毕后,就算是过了年,人们见面互相问候后回家吃饺子。大年初一是庄里拜年的日子。人们成双结对,一般是以家族为团队各家拜年。这拜年不分家里是否有长辈,只要开门迎宾的,都要进去拜年。一进门先是给对方家里供的财神磕头,然后是给对方家里的长辈磕头拜年。如果对方家里没有长辈,也只是给财神磕头了事。当然每家每户也是拿出瓜子、糖果来招待一番。这大年初二是姑爷来给岳父岳母来拜年的日子,也不凡有些远处的亲来前来拜年。从初三开始,家家户户开始准备酒菜,叫亲戚朋友或者平日里对自家有所帮助付出,尤其是有恩的人来家里吃喝。
大年初三,根生叫来鹤轩和绍贤来家里喝酒吃饭。三人聊得正欢,门外来了一支队伍。一看就知道是共军的队伍,三个人赶忙迎了出去。走在前边的两个人,其中一人被根生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人正是齐斌。齐斌满脸笑容,四人互相问好。齐斌把另外一个人推到近前道:“根生,你看这人是谁?”根生仔细看时,方认了出来,此人正是马强。
齐斌、马强的到来,让人始料未及,真是从天而降,大过年的,亲人又回乡重聚,真是双喜临门。少良、香桂握着马强的手,热泪盈眶,不妨问东问西。可是让众人觉得不痛快的是那齐斌道也还好,有说有笑,可是这马强不苟言笑,一脸严肃,对待亲人不冷不热,别人问什么,他也只是草草地应承,似有心事重重之意。
根生道是热情,重新安排了两桌酒菜,一桌家里人用,另外一桌给齐斌、马强带来的十几个士兵用。当士兵们挤坐在桌子前正准备动筷子的时候,马强一脸不悦道:“全体起立!到院子里集合!”那士兵反应到是灵敏,话音未落都集中在了院子里。马强对根生道:“根生兄弟,我们这次带兵来打算长住些时日,暂时无处落脚,就先住你家。我们有米有面,只管借你家的锅碗炊具一用,不过你放心都会算钱给你。”
“这又何必呢?饭菜都已经准备好了,而且战士们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又是大过年的,不妨先吃了这顿,等下顿在自行起火算了。”根生道。绍贤、鹤轩也劝,齐斌也劝。马强一脸严肃道:“这是军队的纪律,齐斌兄弟,你回到家就无视军纪了?”齐斌也就不再说话。那些士兵被根生安顿在厢房里,他们自己拿出米面,也就做起饭来。
虽然是亲人相聚,可是这顿饭吃的压抑无比。本来根生等人还想开怀畅饮,大说大笑一番,可是看到马强那张严肃的脸,众人一下里话少了很多。席面上,鹤轩、绍贤几次故意找话题想提一提气氛,可是那马强仍然是少言寡语,不苟言笑。众人见状也就胡乱地吃了一番,草草收场。饭后齐斌去了绍贤家里,还去了县城看了父亲齐宝升;而马强却和士兵住在了一起,搞得根生一家人蹑手蹑脚,拘谨压抑起来。
那铁康达听说齐斌、马强带人回来,尤其是知道了马强是连长,而齐斌是副连长后,他更是与马强走的很近,跑前跑后,简直就成了一个跟班。而马强又极为赏识这糠大萨,大事小事都与他商量,走到哪里都带着他,两个人却是相处模切。根生不解,去找齐斌,把糠大萨这个人的人品,为人处世都讲了一番,提醒齐斌去和马强说一下,不要听了小人的谗言,齐斌道:“马连张识文断字,通情达理之人。这铁康达是庄里的穷户,是贫农,是大多数人的代表,自然是我们团结的对象。”
这一日,铁康达带着齐斌、马强在庄里视察。几个人来到了庄口小石桥处,马强指着那鬼子留下来的炮楼道:“日本鬼子已经投降有年头了,怎么这炮楼子还在?难道庄里人还怀念日本鬼子,留点念想下来?”
“哪里想留念想啊,这炮楼子底下本来还有几间日本人的住处,后来都被老百姓拆了,砖头、石块都拿回家垒了猪圈了。这炮楼子之所以没人动是两个原因,一个是这炮楼子垒的的确牢固,八百号的日本水泥不知道用了多少;一个是后来庄里的耿三耿疯子住了进去。”正说着,从炮楼子的枪眼处有人喊道:“不许动,举起手来!”铁康达一指道:“你看那就是耿疯子。他现在是住上了好房子,这炮楼子风刮不透,雨打不进,还是个二层,安逸的很。也就被他先占了,否则我还想住呢。”
“把这炮楼子给我炸了!小日本的东西,不能留!”马强道。
“马连张,我看这炮楼子就留着吧。一来是有耿三在里住着,你这一炸,他住哪里去?二来这炮楼子也算是日本侵略中国的一个历史证物,以后留给后代看,也能起到一定的教育意义。”齐斌道。
“不行!小日本的东西一样都不能留,把它炸了才有历史意义。明天召集村民开会,就把它炸了!”马强说罢,带着两个人回到了根生家。
第二天一早,铁康达就背着手,身后还跟了两个背着枪的战士。只见他神气洋洋地东瞅细看,大声地喊着:“乡亲们,马连张召集大家在小石桥集合,有会开,赶紧去集合啊!”这还是自共军来后,第一次召集百姓开会,大家觉得好奇,也就都有说有笑地来到了小石桥。
当众人聚齐,齐斌、马强和铁康达站在了高处。铁康达大跨一步上前,整理了一下衣服,又清了清嗓子道:“乡亲们,马连张召集大家开会,有重要的事宣布,大家欢迎马连张讲话!”大家看到糠大萨这得意的样,很多人指指点点,人群里也就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马强上前道:“乡亲们,这日本鬼子已经投降多年了,这炮楼子还立在这里,你们整天出来进去的看着它,能不闹心吗?今天召集大家来,就是要把这炮楼子炸掉,让这炮楼子也像小日本一样,飞灰湮灭!”马强说完,人群里有人高喊赞成,但绝大多数的人表示反对,主要是他们觉得耿三住在里边,而且这炮楼子立在这里,并不碍事,出来进去还有个拉屎尿尿的地方。
齐斌走到马强身边低声道:“马连张,要不听听群众的想法,最好还是让庄里人自己做主。”马强没有理会,继续道:“乡亲们!日本人占领东北十四年多,占我们的河山,抢我们的钱财,糟蹋我们的妇女。在南京大屠杀中,一夜杀了我们三十万的同胞,其罪行真是罪大恶极,罄竹难书!今天他们的炮楼子还立在这里,就等于他们还在占领着我们的领土,还在占领着奈何桥,还在耀武扬威!这东西能不炸吗?还有你们担心的耿三,他的住处我自有安排。你们看看他住的地,二层脏乱不堪,一层屎尿遍地,你们就忍心让自己的同胞住这里吗?”马强说完,村民们一致大喊:“炸了!炸了!”马强见状,回头看了看齐斌,冷冷一笑道:“这就是民意。”齐斌也不再阻拦。有士兵登上炮楼,背下了耿三,只听耿三嘴里还说着:“小日本被我打跑了,大家不用捐废铜烂铁了,快回家做饭吧.........”
在众目睽睽之下,轰隆一声巨响后,那炮楼子在浓烟中倒下。村民们鼓掌叫好。那耿三见状,推开人群,跑到近前,绕着倒下的炮楼子嘴里道:“我的房子,我的房子没有了!”说罢嚎啕大哭。
村民们望着耿三,变得沉默不语,把目光都集中在了马强身上。马强道:“马根生听命!”根生一惊,赶紧跑到近前,就听马强继续道:“马根生,我命令你把这耿三背回家中好生照料,你家粮多,房多,也该为贫苦百姓出点力气了。”
“我不同意!这耿三精神不正常,非影响了我们的生活不可!”根生答道。马强一笑道:“马根生,你这个大地主,大资本家,别以为我不知道。耿三在你家酒坊辛辛苦苦酿了一辈子酒,你们父子不但没帮他成全一门家室,还克扣薪水,虐待伙计,如今害得他精神失常,无家可归,难道你没责任吗?”话音刚落,两个战士背起了耿三向根生家走去。鹤轩和绍贤愤怒道:“那耿三不思进取,游手好闲,是少良叔收留了他,给他饭吃。他是被日本人吓疯的,关根生家什么干系!马强你这样做未免欠考虑吧!”
“白鹤轩、齐绍贤,你们两个大地主少废话,还有账等着跟你们算呢!”马强道。后来齐斌打圆场,劝住了根生、鹤轩等人,村民们也就此散去。
马强、齐斌等人回到根生家,那根生的爹娘,马少良和香桂早已站在院子里等待多时。见几人回来,少良道:“马强贤侄,你是少凯的儿子,是我的亲侄子,你与根生都是一个爷爷的孙儿。那炮楼子炸也就炸了,可是你把这耿疯子弄回咱家,那耿疯子比我还大着一岁,难道你让你兄弟根生也给他养老送终吗?既然当着众人的面把他背了回来,我也不难为你。你看我叫根生找块地给耿三盖个房子,叫他自己去住如何?”马强听了,白了少良一眼,话也没说就进了厢房。
晚上就听见厢房内,齐斌和马强争吵起来,两个人争得极凶,拍得桌子啪啪作响。后来声音停止了,齐斌走了出来,找到少良道:“马叔,这耿三住你家里,的确不是个事。我看你也不用帮他盖房子了,那石桥旁有三间破房子,我看没人住,那是谁家的房子?如果没有主,就让耿三住那里去好了。”少良道:“那房子本来是孙寡妇一家的,后来孙寡妇和他女儿被日本人带走了,就一直没有回来。房子年久失修,虽然没倒,到是还能凑活着住人。”
“我跟马连张商量过了,就叫耿三住那里吧。”齐斌话音刚落,根生冲到房内,背起了耿三就往外走,凯芝拿了套被褥也追了出去。
这一日晚上,就听到齐斌和马强在屋子里又是一番争吵,几经大打出手。根生在院子里听了个一知半解,就听到什么土改,分田,地主,贫农等词。最后还听到齐斌道:“这种事,谁来干都可以,唯独不能我们干,让上边换人来!”说罢齐斌一甩门走了出去。
第二日齐斌把根生、鹤轩叫到了绍贤家里。看到齐斌脸色不好看,众人也就不说话。过了老一会,只听齐斌道:“哎!几位兄弟,你们都是我至亲的人,有些话我不得不说。共产党是穷人的队伍,讲究的是团结群众;推行人人平等,消灭剥削阶级,消除贫困差距。”说到这里,齐斌从三个人的脸上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又看过来。绍贤道:“人人平等,团结群众是好时啊,我们支持啊!消灭剥削阶级我们也支持啊!”
齐斌看着绍贤道:“这奈何桥里人人平等吗?没有剥削阶级吗?”绍贤道:“平等啊,没有剥削阶级啊!大家都是靠本事过日子,多劳多得,又没见到谁欺负谁啊。”
齐斌一笑道:“这奈何桥里四十三户人家,就你们三户人家有田有地,又有钱,你们觉得人人平等了吗?没有贫富差距了吗?”
“齐斌兄弟,你要是这样说可就不对了。我们齐白两家的地是祖上留下来的,根生家的地是根生老娘辛苦赚钱买来的。人人都有一双手,要靠辛苦,靠本事去争取。再说根生家的酒坊,雇佣的伙计不仅包吃包住,还给工钱。这不偷不抢可怪不上我们。”鹤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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