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绍阳忽然反问苏塔勒:“苏塔勒,你本来率领长生铁骑,拥有无上权力,做了我的侍卫,可以说一无所有了,不后悔吗?”
“我不像中原人执着于权利,武将嘛,主君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苏塔勒洒脱一笑:“何况,长生铁骑的首席,我随时都能拿回来,戈林那小子从小就打不过我。”
戈林就是新一代长生铁骑的领军人,苏塔勒成了王绍阳的护卫,他就让出了自己的位置,但苏塔勒依然认为自己才是真正的领军,别人,都不配。
同样的,他也只认为,王绍阳才能做自己的主君。
“既然如此,走吧。”王绍阳远眺着主君大帐上的虎皮苫盖,在心里默默感谢父亲铁麟王送来的礼物,这是个沉默寡言的主君,或许自己名字的关系,一直以来,两父子之间都没有什么交流,可在最后的关头,他还是用如此隐晦的方式表达了关爱。
帐篷里还在议事,自己进不去,父亲要求自己要在正午后离开莽原部,王绍阳已经无法和父亲告别,现在,他要去见自己的母亲了。
文昭公主的帐篷永远设置在里莽原部主营里不远不近的地方,相隔一里,就像她的心和草原民族的距离。
母亲的蒙古包外养着几只绵羊,它们正安静地互相蹭着脖颈,为对方挠痒,母亲不仅有养着一些绵羊,她还有一匹从长安一同带来的小马驹,如今十八年过去,它已经长成英俊的千里马,名叫白枫,这匹浑身雪白的骏马,正被堂妹伊苏达勒·风铃牵着。
风铃只有八岁,她跟着负责放牧羊群的苏苏生活,上一次见面已经是两年前。
她五岁时就想骑上白马,现在七岁了,她还是想骑,可依然骑不上,但成长的这两年,她明显聪明了不少,小女孩一直在那儿对白枫大喊:“趴下!趴下啊!快趴下!”
风铃想让马儿听自己指挥,正在训练它。
可是白枫鼻孔直直的喘着粗气,呆站着,丝毫不理会,风铃拉着它往前走一步,它就走一步,其余时候,它什么也不做,仿佛耳朵聋了。
“风铃!”王绍阳远远地打招呼,小女孩在和部族里唯一的白马玩耍,虽然看起来,真的不知道谁在玩谁。
“哥!”风铃也向王绍阳打招呼:“快来帮我管管白枫!”
这时,她手中牵着的白枫看到王绍阳,朝着他狂奔而来。
“快放手!”苏塔勒对马情绪的嗅觉很强,他立马喊道。
风铃反应慢了一拍,放手慢了,她被马绳拉倒,在草地上摔了个狗啃泥,白枫向王绍阳直楞楞地冲来,去顶他胯下的马,发出低沉的咴咴声,带着些警告的意味,王绍阳胯下的棕马受了惊,马腿儿一瞪,屁股一撅,将王绍阳整个人摔下来,它跑开到一旁,远离白枫,站着不动观望着。
“妈的,这畜生,等下就拉去吃肉。”王绍阳一下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也摔了个痛快,脸上手上全是泥,它大骂罪魁祸首白枫,可白枫并没有意识到王绍阳生气了,反而把整个头凑过来,伸出舌头舔他的脸。
苏塔勒见状,哈哈大笑:“小主,白枫可是看到你骑别的马,吃醋了。”
“啊?”王绍阳没听懂。
“动物也有情感,尤其是像马这样聪明的动物,它平时一定和您很亲。”苏塔勒下马扶起王绍阳,示意他轻轻抚摸白枫的头,王绍阳照做了,白枫感到十分惬意,轻轻地摇晃起马尾,打在自己的屁股上,发出清脆的弹响。
“他可不愿意让自己的主人骑别的马。”
“离谱,我第一次听说动物也会吃醋。”见到这反应,王绍阳算是信了。
“我也是第一次听诶!苏塔勒真厉害。”风铃长着脏兮兮的大眼睛凑过来,用满是泥土的手跟着一起摸白枫的头,说道:“白枫白枫,和我玩好不好。”
白枫立时不满地叫了一声,把风铃的手顶了回去,风铃泪汪汪地看着王绍阳:“让它陪我玩好不好,哥。”
“不准凶,这是我妹。”王绍阳说,白枫听懂了它的话,轻轻舔了一下风铃的手,风铃开心地尖叫:“白枫你终于肯和我玩了!”
风铃不满足于此,她又开始专注念她的咒语:“白枫,趴下!趴下!”
王绍阳轻笑了下,他走到白枫身后,用手往下按他的屁股,轻轻踢他的膝盖,示意它蹲下,白枫果然趴下了,风铃没注意到这一切其实是王绍阳完成的,她以为自己多日的训练终于生了效果,她开心地趴到白枫的背上,这是她第一次骑上白马。
也许全天下所有的八岁女孩都会有关于英俊白马的梦,不过草原女孩,更倾向于自己骑,而不是让王子骑。
“娘亲呢?”王绍阳一次哄了一人一马,内心成就感满满,说道。
“在帐篷里,一直在等你哦。”风铃向王绍阳勾着手指,示意他凑过来,说道:“另外再告诉你个秘密,阿娘肯定有好事和你说,她今天打扮的特别美!”
“啊?”
“真的,你快去看啊!”
记忆中,王绍阳的母亲一直穿着朴素的布衣,挽起裤腿,头发扎成团,放羊耕田什么都干,她五官很端庄,可自从皮肤变得黑了以后,真正的美似乎一直和她无缘,唯一永远留在印象中的,就是那份属于中原人的温婉。
“你在这里陪风铃玩,记得看着白枫,别让它欺负人。”王绍阳和苏塔勒说完,又拍了一下白枫的头:“别老欺负人!脾气收一收!”
白枫是匹认主的千里马,性子很烈,也很聪明,王绍阳不确定自己讲了这话有没有用,但他心里倾向觉得是有用的,他看到白枫趴着,发出乖巧的嘶声。
王绍阳掀开厚厚的幔帘,走进毡帐内。
依然是熟悉的场景,整齐有序的被褥铺在毛皮上,叠的像豆腐块,右边的书桌上摆着两个青花瓷瓶,那是阿娘常常带他读书的地方,上面放着一张宣纸,写着。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王绍阳没有看到母亲,原本放在被褥旁边的桃花屏风也被换了个地方,它被挪到了母亲的梳妆台前,挡住了视线。
文昭公主就在屏风后面,王绍阳听到了头发和木梳摩擦发出的沙沙声。
很安静。
王绍阳不敢发出声音,怕打扰了阿娘,他坐在木椅上,安静地等待着,并给自己倒了杯茶,王绍阳轻轻用茶杯碰了下茶壶,瓷器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他这样提醒母亲自己进来了。
“绍阳,你来了?”
“我是来告别的,阿娘。”王绍阳忽然有些失落。
“嗯...你等等,娘在梳妆,给娘一些时间,让我好好送送你。”
王文昭不说话了,她在专心梳着头发。
王绍阳听着这种沙沙的声音,想起了那把雕刻着桃花的木梳,应该那把梳子吧,那把桃花木梳。
在自己记事的时,王绍阳就记住了上面的桃花,母亲总是和她提到长安,有一次,她教自己念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王绍阳问她。
“阿娘,长安是不是有很多桃花?”
王文昭却说:“不是很多,牡丹比较多,大家都喜欢牡丹。”
“那你为什么会一直念着它?”
“因为,我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种了很多桃花。”
“那你在这边为什么不种?”
“因为草原太冷了,桃花在这边种,它永远长不大。”王文昭说这句话时,忽然轻轻摩挲自己的脸颊:“就像你一样。”
那年,王绍阳只有十二岁,他还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直到今天,他终于明白了,原来母亲是想把自己送回中原去。
没错,准确来说,王绍阳是被自己的母亲赶走的,作为文昭公主,她有着和亲的使命,永远无法回到养育她的那片土地去,可是,她不能回去,她的孩子却可以。
人总说,父母不能把自己的期望强加给孩子身上,可王绍阳不这么认为,他越是长大,越能体会到在王文昭身上那挥之不去的阴霾。少女付出了自己的青春与韶华,换来了千家万户的和平,可是,千家万户中,可有一家能给予王文昭安慰?中原的子民终究离草原太过遥远,唯一在她眼前的,只有孩子,所以自己要远走,王绍阳并不怨恨,但他心底总是不甘。
想回去的是终究是阿娘,为何阿娘不跟着自己回去!
王绍阳愿意付出一切。
总有一天,他会找到长安公卿,也就是母亲口中的王家,让他们想办法把母亲接回去。
可在这之前,母亲还要受苦,还得再忍耐,想到这里,他哭了,但他依然忍着,没发出一丝声音,低着头,右手掐着自己左手的虎口,任由指甲陷入肉中也没有丝毫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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