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义云辞别李益、张通,一路向西,不一日便来到了武昌城。武昌乃是武汉三镇之首,历来是军事政治中心。洪武四年,江夏侯周德兴增拓武昌府城,周围二十余里,墙体为陶砖砌成,增高二至三丈余不等。《湖广图经志书》有载,明朝的武昌城,里巷阡陌,衙署丛集,府学、贡院、文庙等文化建筑遍布,文人学士荟聚,俨然是一座政治中心的城市景观,为当时南方的重要城垣。直到今日,武汉三镇早已合一,武昌依然是三镇中格为重要的经济文化中心。
时辰尚早,天色未晚,何义云躺在客栈中发呆,感到无事可做,便决定去市集上闲逛玩耍。街角小厮的叫卖声络绎不绝,七八个孩童追逐奔喊,妇人们谈天说地地闲聊家常,集市人声沸腾,热闹至极。何义云随手买来一张炊饼,轻吹热气,慢慢品尝起来。炊饼既香且脆,手工精巧,令人赞不绝口。漫无目的般走在闲世之上,一切烦恼仿佛过往云烟,何义云怡然自得,颇感乐趣。
走到一间茶馆前,何义云感到一阵口渴,顺手摸了摸钱袋,大步流星走了进去。选定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早有茶博士倒上浓茶。何义云轻轻抿了一口,觉得满座留香。这茶叶也不是什么名品,却是十分清香,品起来意犹未尽。他忍不住多品两口,耳中是说书人高亢清亮的说书声,只见说书人惊堂木一拍,满座寂然。何义云仔细聆听,原来他讲的是一段鄱阳湖之战的故事。
只见那老儿抖了抖几乎要垂到眼下的长白眉,咂咂嘴巴,清清嗓子又握住折扇踱了几圈,待茶馆众客目光皆投射过来时,才吐一口气悠悠开讲:“上回书说到,太祖皇帝与那陈友谅在鄱阳湖展开一场空前绝后的大战,太祖的战船不敌那陈友谅,因此处处处于下势。陈友谅有一骁将名叫张定边,便率船队急攻太祖的指挥之船,指挥船瘫痪在岸,不能行动……”他故意戛然而止,要吊听课的口味,待到见众客眼中显露焦色,这才不慌不忙地续道:
“幸好太祖皇帝有猛将常遇春,常遇春骁勇善战、奋勇当先,只见他射伤张定边,又用自己的战船撞击太祖的坐船,这才使坐船脱离浅滩。
“初战失利,太祖退回康郎山,但那陈友谅岂可善罢甘休?当下命军队尾随其后弃舟登山,想要一举活捉太祖。太祖自也不是泛泛之辈,当时计上心来,忙把身着绿袍脱下,披在槐树上,做一个‘金蝉脱壳’;又身穿卒服,假扮士兵,隐身在乱军之中逃走。陈友谅在槐树下找不到太祖的尸首,怒不可遏,竟将古槐砍去一截,以雪愤恨。这株救命槐,便是太祖册封的‘将军槐’,咱们称作‘槐树将军’的就是。”
众人“哦”的一声,轻声感叹,想象当时情形紧迫,太祖皇帝九死一生,都不由的心里捏了把冷汗。
说书人续道:“次日,太祖亲率水师出战。但战船不敌陈友谅的大,吃了大亏,这一仗就打不过了,接连吃了好几个败仗。这自然也不是办法,便有一部将名叫郭兴,提议改用火攻破敌,恰巧当时湖面刮起东北风,这一下当真是天助我军!当下太祖命常遇春将军率领七只小船,里面装满了火药硫磺,趁着天时地利,大败汉军,击毙敌军好几千人,还烧死了陈友谅的兄弟和大将。我军大获全胜,陈友谅慌乱退保康山……”
众人听到这儿,均感大快人心,忍不住大声喝彩道:“好!”紧绷的心弦也松了下来,脸上笑容重现。何义云从没听过这段故事,不由心驰神往,恨不得亲眼目睹这场大战,又想:“倘若我生在当时,不知能否去太祖军中一展抱负。”叫茶博士又斟一杯浓茶,端起轻轻抿了一口,只想听接下来的故事。
说书人待众客喝彩声停歇,捋一捋胡须,续道:
“那陈友谅正伤兄弟之亡,忽然听说丁普郎来降。你道那丁普郎是谁?他原是陈友谅的部将,奉命守卫小孤山的。只因陈友谅设计除掉赵普胜,他心中又恨又怕,于是弃暗投明,改投咱们太祖皇帝,又得封为行枢密院同知,好不风光。陈友谅听说此人来降,如何不怒?便想将其处死,只是听那张定边劝道:‘问明情由,再杀不迟。’或许觉得有些道理,便忍住不杀,命丁普郎进账说明。
“丁普郎进账说道:‘臣死不足惜,有紧急军情请陛下提防。水域天堑,硬攻不入,今常遇春将由梅溪嘴登陆,从后边劫寨。’原来这丁普郎乃是奉命诈降,要诱敌深入,好一网打尽。陈友谅生性多疑,自然不太相信,只是事到如今,毫无计策,只得信了丁普郎的话,亲自部署兵力,就要向梅溪嘴包抄。”
何义云听到有人大声道:“这陈友谅也够蠢的,明智是计,还是一脚踩了进去。”旁边一人笑道:“他连吃败仗,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这叫做无可奈何。”又一人啧啧两声,摇头道:“什么无可奈何?这是他命数已尽,命里要败给咱们太祖皇帝的。”众人听了这句话,尽皆哈哈大笑。说书人严肃的脸上也乍现笑容,只听他娓娓道来:
“这二更时分,苇丛里人影绰绰,鼓声大作,仿佛有人埋伏。那些汉军犹似受了惊的牲畜一般,大声呐喊冲杀进去,苇中却无一人,只有几十面旗帜在苇中飘扬,陈友谅这才发觉中了‘疑兵计’,忙喊退兵,忽然间后营起火,太祖的大队人马从矶山杀来,打了汉军个措手不及,陈友谅损兵折将,狼狈逃脱,军队却也是元气大伤了……”
何义云正听得入迷,刚端起茶碗准备喝茶,却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冷冷说道:“陈友谅做事不择手段,又狂妄自大,活该丢了天下!”语音虽低,却是充满鄙夷。
何义云觉得这话有些意思,忙寻声望去,只见自己右首桌前坐着个干瘦骨正的乞丐,全身破破烂烂,腰里别了个酒葫芦,正坐在一旁大口喝茶,喝得鲁莽着急,丝毫不见一个“品”字。何义云大是奇怪,心道:“这化子看起来是个粗人,竟能说出刚才那一针见血的言语,当真不敢相信。”转念又想:“师父告诉我,‘人不可貌相’,这化子看起来倒也十分爽快,何不去与他交往一番?”他为人生性豁达,而且不拘小节,见那乞丐高谈阔论,忍不住便想结交好友。何义云走近一步,在那乞丐旁边坐下,笑道:“兄台适才的话,小弟不小心听见了,却是有些在意。小弟有些鲁莽,想要向兄台请教一番。”
那乞丐颇感诧异,从没人对他这么客气般说话,自然有些怀疑。他上下打量何义云,见对方不像有什么恶意,便道:“化子一时胡言乱语,瞎说了几句,那又算得了什么?你这小子可太看得起我了。”何义云道:“兄台不必过谦,小弟自幼没读过什么书,大字也不识几个,这故事是今日初闻。小弟不太明白,何以兄台说那陈友谅失了天下乃是‘活该’?”
那乞丐见他真心求教,想了一想,说道:“陈友谅是平民出身,他杀徐寿辉,自号汉王;又连克元兵,自立为帝,这是何等风光,但是他却没有得到天下,岂不是令人奇怪?”何义云道:“是啊,当真令人想不通。兄台必有高深见解,还请向小弟说明缘由。”
那乞丐哼了一声,道:“自古得天下者,若不是智谋过人,便是都用人不疑,深得百姓爱戴,如此下来,这天下自然是他们的。汉高祖刘邦、宋武帝刘裕,都是平民起家,哪个不是深得民心?可是这陈友谅,太祖说他是‘志骄好事’,竟然是骄傲自大,更不听贤臣劝诫,这样一来,怎么能得民心?他又卖友求荣,人民更是糟糕,人人必然不服了。这样的人,他若不失却天下,岂不是老天爷瞎了眼珠?”何义云点头道:“这也说的是。”
那乞丐将头摇得像拨浪鼓,笑道:“什么‘这也说的是’,简直对的不能再对了。要我说哪,谁当皇帝都不打紧,只要能给化子一口饭吃,化子就谢谢他祖宗十八代啦。”说罢嘿嘿直笑。何义云跟着笑了起来,心想:“你这话倒也‘志骄好事’得很。”觉得这人说话很有意思,心里对他更是喜欢。
那乞丐挠挠头上的虱子,伸手从腰间解开酒葫芦,打开塞子,登时满室酒香。几个客人也不去听说书了,齐刷刷向这边看来,见是个乞丐,均感诧异:“这化子衣衫褴褛,葫芦里的酒倒是挺香。”有人还想来一碗酒喝,但是碍着面子,只得吸吸气味,假装自己喝过似的。
何义云自幼好酒,嗅到酒香,不由垂涎欲滴,他也不顾着别人的异视,忍不住想要尝尝这葫芦里的酒。看那乞丐咕噜咕噜大口喝酒,脸上表情极为享受,再也忍耐不住,脱口而出道:“兄台,你这酒挺香,是什么名酒?”
那乞丐不答,继续仰头喝酒,感觉喝的够了,便将葫芦一塞,重新别回腰间。何义云感觉心痒难搔,恨不得想把这葫芦夺下来,自己好好品一品其中美酒。其实这酒葫芦破烂不堪,上面的木皮也掉的七七八八,看起来并不美观,何况是乞丐喝酒的器皿,里面恐怕早已臭不可当,又有什么稀罕的了?何义云却不在乎这些,眼睛死死盯着这破葫芦,喉头口水直咽。
那乞丐眯着个眼睛,似乎故意吊他胃口,良久,才得意洋洋说道:“我这猴儿酒,得之不易,虽然不是什么名酒,滋味却是天下一绝。便是千金来换,我也不给。”何义云喝酒虽多,却从没听过“猴儿酒”的名字,颇感新鲜,问道:“什么叫做‘猴儿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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