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安城距离上京城不远,往来者甚多,酒楼自然也开的旺盛。酒多了,便贱了。但东城门边上的那家酒楼不同,这家牌匾上歪歪斜斜地写着东门酒的酒楼硬气的很,该是五百文一坛的酒就是五百文一坛。酒不是兴安城内最好的酒,价却是兴安城内最贵的价,客人问掌柜的原因,掌柜也不厌其烦地一次次解释道:“祖上三代传下的口碑,就值这个价。”
他家生意本就是最好的,后来掌柜的又请了位说书先生,宁可少摆几张桌子也要架起那个简单的说书台子。从此以后,兴安城的酒楼枯萎了不少。
“啪!”台上说书先生手握惊堂木,猛地拍在桌上,酒楼顿时安静下来,“自古凶邪蔽山川,乾坤欲定有超凡。夜半天端星北拱,黄昏地远日西衔。江行万里多舟渡,岳立千丈少庙安。文州百载无邪祟,凭仗兰山一青衫。今日说的乃是在我楚国境内,远在八千里外的文州正中的兰山上发生的异事。”
陈昭行来得巧,正赶上今日说书开端。更巧的是,今日说书先生所说之事乃与兰山相关。
当然,其实也不算很巧,毕竟兰山被楚国人视为不详之山,更有甚者直接将其与阴界相联系,称其为阴阳交汇之地。说书人讲的最多的故事往往都是发生在兰山,或是阴界女鬼爱上阳间男子的悲哀情事,又或是一代宗师为镇守阴界之门放弃荣华富贵的大义之举,前者深受年轻女子喜爱,后者则受到青壮男子热捧。
陈昭行正是从兰山来的。
兰山并不算美,没有云雾缭绕之中的高峰,也没有莺啼燕语其间的密林,只有一条清可见底的兰溪,只是可惜其中没有鱼虾,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即使有人故意放些鱼进去,不足半个时辰准能在下游见到它们翻了肚皮在水面上飘着。兰山连花鸟鱼虫都养不活,自然也养不活鬼怪。山上只有三间木房,他与师父两人,还有一只小猴子。
兰山没有兰花,它就是兰。
陈昭行要了碟花生,一只肘子,一条鱼,连续几日赶路,终于可以在临近京城的地方好好吃一顿了。小二跑了两步又连忙折回来弓着身子问他:“客官喝些什么?咱家的东门酒可是一绝,方圆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五百文一坛。”
陈昭行不想喝酒,桌上的粗茶足够。他挥手示意不要,但小二不依不饶,又问:“那客官要不要试试竹叶春?五十文一坛,味道也是顶好。”
陈昭行又挥了挥手,却见那小二仍想要给他介绍更廉价的酒,他不愿听小二的唠叨,只好点头道:“就来一坛竹叶春吧。”
“时值夜半,硕大如盘的圆月高悬天中,明晃晃,亮闪闪,照得人睁不开眼。此时正是阴气最盛之时,忽有一阵阴风吹过,刺骨发寒,若是凡人站立风中,不消半刻便面结寒霜,再有半刻,连浑身血液都能冻实。”说书人用阴恻恻声音说着,台下听众仿佛此时就置身阴风当中,情不自禁开始颤抖。
“阴风散后,乌云迅速遮住月亮,天地一片昏暗,足有半个时辰才重见光亮。可这月光非同寻常,竟不是皎洁银白之色,而是鲜血一般赤红,骇人至极!正此时,一只高大威猛至极的恶鬼张开了血盆大口,从山谷之间猛地冲上天空,欲吸食血月精华。”
“这恶鬼有多大?看起来大概有咱兴安城的城门十倍高,站在兰山山巅便可伸手摘星,一根手指就有这根大堂的柱子一般粗壮,指甲更是长且锋利,月光一照,寒光闪烁。若真让它吸食了血月之精华,这天地必将经历一场大劫,彼时生灵涂炭,尸山血海亦不能平。”
“危急关头,只听见铛铛两声响,守在兰山五十载的孟宗师凌空杀出。不料孟宗师手中宝剑只与恶鬼利爪相击两下,恶鬼利爪无事,孟宗师的宝剑却出了两个豁口。尔等可知孟宗师的宝剑是何等宝物?”说书人问向台下众多食客,也不管有没有人搭理他,自顾自喝了口水,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好个孽障!我这柄日月乾坤灵圣宝剑乃是由天外神铁所锻,是老夫在阳间最接近太阳的珠山之顶借助大日之炎锻造九九八十一天而成的无上神器,没想到今日竟被你这孽障的利爪伤损!如此看来,你这利爪竟是件更好的宝贝,那老夫便将你这利爪砍下再锻新剑!”
台下爆发出一阵掌声,年长些的扔些铜钱在那高台前的大碗之中,年轻些的出手便是银子,即使是一点碎银子,老说书人也是眉开眼笑,一口饮尽壶中茶水,越发卖力地讲了起来。
陈昭行露出笑容,这位说书先生还是有些本事,伸手从怀中摸出一点碎银欲抛上台中,却被突然从一边伸出来的小手抢去。陈昭行这才发现身旁不知何时坐了个小姑娘。小姑娘看着像十岁左右,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衣服,稀疏的头发看起来也很久没有打理过,但她的脸很干净,两只抓着茶壶的小手也白得不太正常,像精致得毫无瑕疵的白玉,一丝血色也看不见。
这小姑娘的双手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却一时间想不起来。她的双眸清澈明亮,眸中的温柔如水,这双眸子令他怔住了。在陈昭行看见这双眸子时,他就立刻想到来家中的另一位姑娘,是那位他日夜思念的人。
陈昭行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小姑娘若无其事地将碎银子塞进自己怀中,同时用她稚嫩的声音说道:“多谢哥哥,哥哥是个好人。”陈昭行话已到嘴边,却被她如此一句称赞顶了回去。
小姑娘说完也不离开,坐在椅子上自顾自地倒茶,过程中露出了手腕上的三个红点,位置奇特。他猛然想起,京城中的莫家修炼的玉羡手正是如此。
这种武功需要在小时候便以银针刺穴法封住手部的三条经脉,一旦练成,气血将贯通经脉,将脆弱的经脉击碎,再以莫家独有秘药修复经脉,使得经脉比常人更加粗大坚韧,力量更强。只是这种修炼方式太过残酷,一点疏忽便将导致双手尽废,近年来莫家已经无人修炼了。
这个小姑娘是谁?
陈昭行偷偷观察着她,发现她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不停着小口喝着茶,没有要和他说话的意思。
不一会儿,酒菜上齐了,陈昭行不急着吃,倒是兰忍不住抱走了那一小坛竹叶春,只是尝了一口便晕乎乎地在椅子上转圈。啪的一声,坛子落在地上打碎了,又是啪的一声,猴子落在地上睡着了。小姑娘嘻嘻笑了起来。陈昭行怕它被碎掉的酒坛子割伤,拎起它的尾巴将它丢在一旁的长椅上便不再管它。
“小二,打扫一下。”陈昭行唤来小二,待他打扫干净后又赏了二十文钱给他,小二得了钱便眉开眼笑,临走时还说了“客官若还有事,请尽管吩咐小的。”
这一会儿耽搁的时间已经让桌上的肘子和鱼都凉了,陈昭行看了眼依旧在喝茶的小姑娘,却见她眼中含泪可怜兮兮地盯着他看。
“一起吃吧,莫家的小姑娘。”陈昭行见她楚楚可怜便邀请她一起吃饭,原以为小姑娘会喜笑颜开,谁知她一听到“莫家”二字,惊惧不已,站起来就往外跑。倒下的长椅绊住了她的脚,眼看又要摔倒,陈昭行伸手揽住了她。
被抱在空中的她奋力挣扎着,由于陈昭行坐的偏,周围人不算多,他用手中剑柄拍了拍桌角,那些看过来的人便不敢再多看。
“怎么?小姑娘你难道是私自从莫家跑出来的?放着荣华富贵不享受,反倒跑出来糊弄成这副小乞丐的模样,得罪了人?还是另有什么隐情?实不相瞒,我乃是户部尚书之子陈昭行,与你们莫家也算相熟,若你有什么麻烦,不妨告诉我,总不至于让你继续这般狼狈。”
陈昭行充分传达了自己的善意,小姑娘将眼泪憋了回去,怯生生地说道:“那……那你能不能找个没人……的地方。”
陈昭行喊来小二,让他安排换了一间包厢。陈昭行便一手提着兰,一手抱着小姑娘进入其中。小二似乎也想跟上来伺候着,但被他制止了。他关门前特地交代小二不要靠近,又从怀中摸出一点碎银子扔给小二,才将他打发走。
陈昭行拖过一把椅子堵在门口,自己坐了上去,开口便问:“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要从莫家逃出来?莫家究竟对你做了什么,会让你一听见‘莫家’二字便惊慌失色。”
“我……我不是……我不是莫家的。”小姑娘说着又抽泣起来。
“你不是莫家的人?可你修炼的玉羡手明明是莫家绝学,没有莫家的特制药,任何练了此功的人无异于自断双手。你若不是莫家的人,为何要练?”陈昭行问道。
小姑娘磕磕巴巴地说道:“我叫……小七……我娘是花玉楼的舞姬。她们,那些莫家的人都骂我……她们骂我是小杂种,有的人骂我……还有人打我……好多人打我。”她的声音很轻,但说出来的话却使陈昭行的心不断下坠。陈昭行从她的眼中看出了恐惧、痛苦、悲伤以及浓烈的仇恨。
陈昭行蹲下来拍拍她的头,将她揽入怀中想要安慰她。下一刻,腹部突然间感到剧痛,但陈昭行依旧抱着她没有松手。
小七不再抽泣,喃喃低语道:“对不起……对不起……”
直到小七的声音停止,陈昭行松开她,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陈昭行拔出插在他腹部的筷子,另一头依旧被小七紧紧握在手里。好在她力气不大,筷子插的不深,陈昭行从包袱中取出上好的金疮药抹上,用纱布在腰上缠了两圈扎紧,用桌上的茶水简单冲洗了地上的血迹,独自将凉掉的饭菜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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