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是让封攸伦卖弄他的高调养猪经验,这也不是办法。张老六也已经看到自己表弟越来越意味深长的神秘微笑,以及不时也会有的尴尬撇嘴,甚至汗流满面。既要勉强这份张家大院里应该有的客套应酬,也要考虑自己当下的这趟买卖不要太横生枝节,却又是在极尽隐忍而又柔情委婉地拒绝无良的恶行与荼毒,这也着实是够难为人的了。
不仅仅张老六,大家也都自然明白,自家表弟这份顺带捎脚的生意,最担心的当然不是各位卖家的胡搅蛮缠,而是具体各种检疫的围追堵截。这里可就有更多人们的饭碗,或者发财之路,这与封攸伦的交锋,尤其就不能过分。但他还是希望能够继续磨练一下,自己这位业已有些厚实积累的表弟的心性儿。仍然满院子里兜转着,晃悠着,给大家再添一次杯,再续一回水。惠而不费的礼多人不怪,也还是要方方面面的都要伺候到位,这向来也是乡下为人最大的宽心和厚道。
当然,他也还瞅准了空儿,不失时机地跟各位婶子、嫂子,姐姐妹妹们打个镲,特地地近前给没完没了,却又像立马就要上气不接下气的陆晓芬也添一添,免得挑刺的她们再说出更多的怪话来。回来再次坐下,才就着眼前晃来晃去摘葡萄、摘果子的孩子们,满是关心地询问起了封攸伦儿子的事情来。也还就是多少时候不见,不曾听闻了。
封攸伦的大儿子封庆城,可就是当之无愧的人中龙凤,也或者至今也还是的,永远都还是的。封庆城在北京风光体面地读完大学,再读完工商管理的硕士博士博士后,便又专门到了日本留学深造。这可就是现在的孩子们,包括任何一位在座的大家最为羡慕的风光事情,人家出国留洋得镀金身了啊!
只是封庆城的就业问题,却也总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一直都不太顺利。无论国内还是国外,就只是个断断续续,各处走马灯似的辗转。现在便又趁着去日本散心,赖在国外不回来了。为了让他回来赶紧结婚成家传递香火,封攸伦几乎就已经放弃了所有的奢望和念想,也曾经一再地威胁要断他的粮草,但也还是扭不回这个年轻人的劲头来。
现在的孩子聪明,灵活,自己可就是有着太多太多的办法。面对家庭的逼迫,封庆城竟然就在日本,辗转找到自己的老乡宋云泽,开始在自己老乡开的面馆里打起小工来了。这不仅有效解决了个人的温饱问题,据说,也还就开始了自己另外的宏图大计正经发展,就此也就足以跟油盐不进的封攸伦两口子针尖麦芒地较起劲来了。
不需要家里的人们怎样埋怨,这也就实在让封攸伦的脸上挂不住,自己却又毫无办法。他舍不得骂自己家里的孩子,就开始没好话的骂宋云泽,骂老宋家,不知天高地厚的祸害人家,就带坏了他的儿子了!借着三杯黄汤下肚,甚至就不惜走到历来人迹罕至的村头,去老宋——宋星儒的家里骂。
老实本分的宋星儒,当然也还保持着一份对于多年领导应有的毕恭毕敬,就只有嘿嘿嘿的请喝茶,请领导说话,而任你随意开骂也不还嘴,仍然不失那份生来的稳重和厚道。宋云泽的妈妈可就不干了,仗着自己的孩子已经能够给自己长脸,善变的女人已经很有些穷极乍富吞腰凹肚的好看模样,就听不惯这越来越没有气力的骂街,也不允许这种连个家里娘们都不带的撒野了:
“那,打电话让你儿子离开我们啊!你让他离开啊!你认为他做什么能顶用啊?要不是我们收留……要不,我们来打吧,我们现在就打,打电话让我儿子开除他,让他离开!”
知子莫若父。无论怎么着,可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断了自己儿子的后路。而且要怪也应该怪自己没有更大的本事和能力,来成就更大的气候和做派。众所周知,这在他自己家的屋檐底下,可没有少挨骂的。封攸伦又连忙把一些过头话收回来,圆和一下:“那,那,你儿子手艺好,可我儿子文化高啊,就让他们兄弟俩在外面互相多照顾吧!在日本鬼子的地界,亲不亲,一乡人呢,你说是不是!”
说起老宋家的孩子宋云泽,可就是跟人不一样。大家记得最多的一件可乐事情,应该是小时候有一年的大年三十,宋星儒看看自己一直舍不得吃的秋土豆,都乌青干瘪的不成样子,又都经过了冰冻,怕是不能再做来年自留地地里的土豆种了,就跟八岁的宋云泽一人背了半口袋,坐火车到四五十里开外平原大镇,宁阳县的华丰集上去卖。
年下人多,自然也就好卖。卖了之后,赶车回来也还顺当的,两下里也不过就是两站之地。只是因为春节,这便宜的闷罐车上的人也就更多。到了黄花站,宋星儒好不容易跳下车来,可就把自己的儿子舍在了车上。小孩子也不着急,结果一直就拉到了莱芜东。
好在第二天火车返回,又把他带了回来。小家伙机灵,讨人喜欢,也就有好心的铁老大给他年夜饭吃。尤其坐车打个来回熬通宵,却还就是没有买票,完全就是乡下人喜欢的免费旅行。第二天欢欢喜喜地回来,也没有耽误过年。老宋一家,包括宋星儒甚至就没有担心自己过年丢了孩子这件事,或者天种天收,也根本不当回事儿。这也就是宋云泽从小就有的一份聪明吧。
宋云泽跟封庆城原本也正是同级不同班的同学。两个人之前当然是没有任何交往交际的,人们历来就有的一个钱不跟俩钱的说话,这也是从小时候就要养起来一份的自知之明,乡下的穷小子野孩子都明白这份势利,穷的叮当响的家庭当然不会随便攀附领导人家的贵公子,这在一般也就根本近不了身,攀不上。
乡村虽然是实行义务教育,但对于每个家庭当然也还是一份不菲的付出。老宋家往往连课本费,作业费也拿不出来。既然几乎所有的考试,升级也都理所当然地需要费用。慢慢地老宋家就总是拿不出,也就考不了。等到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宋云泽也就退了学,去学习厨师。
从黄花镇上的洗刷打杂,到牧云县城里的跑趟切配,再到泰安大市里的正经站台主勺,一路走下来,却又习染着开了眼,闹着去日本学习什么白案。这在当时也是真的让人笑掉了大牙。打小吃地瓜面窝头,玉米面糊糊长大的人,无论家里再怎么穷苦,一年到头,也应该有几顿白面馍馍吃的吧?竟然漂洋过海去小日本学白案?你就是没吃过,难道还没见过吗?
然而,也正是因为去了日本,宋云泽可就真的完全变成了另一样的人,变得让人很是费解,不明白起来。按说男人做厨师进厨房也不是不可以,乡下好的大厨也还都是大男人。只是这个进了厨房的孩子,可就完全把人们旧有的饮食观念全都颠覆和改变了。
去年的时候,宋云泽从日本回来休假——穷小子也有休假的时候啊!大家都在呵呵这城里人以及领导干部们才会有的新名词,一边也就在老宋家窝窝瘪瘪的院子里,围观看他稀罕,就让他做一次面。没想到,各种繁复的操作程式,以及精细称量精准配比,就让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就以最基本的和面来说,那也是真正不可理喻的死要面子穷讲究。
相关面盆的选择,天气温度、湿度的考虑,面粉品质的辨别筛选,以及挖面、倒面、注水的角度与方法、搅拌的力度与时间,以及揉面的方向、面团的大小和形状、擀面的次序、切面的方式……步骤之繁多,工序之复杂就只是让人咂舌,很多当面要看的人,也只是看到一半,就没有那个耐心,毫不客气地放弃了:
“就是那么一碗面,你吃了要上天吗,那么捯饬?”
“是啊,年轻轻轻的,省下这个时间和力气来,也早都挣好几碗的了!”
”是啊,回头我到地里看了看,连我们家的小麦都种出来了呢!”
张老六端坐在一边,倒是真的看得津津有味,却也只是缩手缩脚张口结舌。等到了开锅分惠品尝的时候,却也呆若木鸡食不知味了,一再地满脸泪花,当然自己也还是一个劲的遮免:“热,热,太热!太烫了啊!”
陆晓芬问登儒,为什么你爸爸那么上心?他是不是又打听什么日本人了?登儒说,爸爸好像太敏感了,刚开始也就只是跟人唠叨那个多少年前的日本人,在这里养伤治病的陈谷子烂芝麻故事,还不时地插嘴说,这个我们也能做啊,要以这样的态度做事情,又哪里会做不好事情,不受人喜欢和尊敬的呢?
也还说,既然我们的孩子就能做,我们怎么就不能做呢!我们玲玲妈做的味道也不差的啊!可是,到了吃的时候,就只是在自言自语地说,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有这样的一份生活呢!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有这样的一份日月呢!为什么我们就只能窝窝瘪瘪死里讨生呢?老宋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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