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六收心回来,也貌似警觉地打个哏。就像忽然间想起什么来,看看人多嘴杂,一边先用眼神与葡萄架下,正在跟张常顺情多话也长的几位碰一碰,再转身对岳光霞说:
“对了,霞子啊,你来,我想起有一句话说,你听了,转告你爸爸!”
“什么事儿,叔叔!您,您就不能跟我爸爸说一会儿话吗?”
张老六挠挠头,眨巴眨巴眼,还是自顾自地走起来。岳光霞看看陆晓芬,看看大家,也就只好跟上。
阔大的院子里随处的树荫儿,一棵遮天蔽日的高大梧桐,却就与花草树木完全不同。大家都知道它原本就是自己从地里钻出来的,因为并不碍事儿也就没有人管他。等慢慢长大成材料了,便会被人整个地砍了去,却依然还是会再冒出一株更加旺盛的来,牢固根基。远远地离开大家,张老六才站住脚,回过头来,却也并没有什么要出口: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你回家简历你爸爸,就告诉他说,说小凳子长大了,现在有人要来抢了,要搬走了!对,你就这样说就行。”
“您这是什么意思啊,叔叔?您不说清楚,我可就不替您跑腿儿呢!”
“你这么一说,你爸爸立马就会明白的。他可是比我们任何人都门儿清。他会安排好处理好的。”
“到底是啥事情?就只能告诉我爸爸,不能也让我们小孩子家也知道知道吗?”
“你爸爸会说给你听的。”
“我爸爸忙的很,可从来都不跟我多说什么的呀!”
“这个事儿不一样,他一定会先和你说的。你就按照我说的告诉你爸爸,他就什么都明白的。”
“那,叔叔您也别绕了,您就亲自跟我爸爸说吧!”光霞拿出手机,要往张老六的手掌里塞,“叔叔,还是您跟我爸爸说吧!这种事儿,我不明白,也说不清。您看,已经接通了。”
手机那边的岳鹏举正在发问:“怎么啦,是在你六叔叔家里吧?家里都还好吗?”
张老六忙不迭的接过来。好在刚才已经好好地洗过手,却还是那么的郑重。他两手抱着电话,走一边去跟岳鹏举说话。叽叽咕咕的,却又头也不回地走到后院去了,好像生怕岳光霞听到了似的。
梧桐树紧挨着那一串正房的山墙。墙基的条石也有许多有趣的文字,有单字,短语,也有篇章,镌刻的书法刀功也颇为老道,光霞低下头去看。她作为大家眼里的好姑娘好孩子,这除了老岳家人人都要尊崇敬奉的庄重体面,也还因为她的欢天喜地随顺平和,甚至就能够放下女儿家的千金身架,来全然地为他人着想,从来都不知道个见外似的。
按照一般人们的迫切需求,或者当下最基本的心思眼界来说,资财耗费物欲满足,总是人最大的无良邪祟或者可怕魔咒。小姑娘家一旦赶上了,只须轻轻地笑一笑,一出手就给人抹去了所有的孽障。剩下来的自然就是皆大欢喜,顺畅安享。
这份毫无差别的随缘如分,也似乎没有任何例外。以着财大气粗的身家连连看长,优游自如的缘遇在在随心,这在当下也确实是容易做到的。所以,这也并不就是虚头巴脑的显摆,炫耀,而只是普通平常的顺水人情,却也就是令人可敬的豁达与厚道了。
无论偶尔赶场的同学朋友聚会,还是登门拜访的亲戚故交家庭,她就总是这种和颜悦色笑容满面,似乎从来都不会有高人一等拒人千里方面的考虑,反倒是怕人拘谨窘迫,怕人难为情,而更加的体贴和安慰:“没办法啊,我爸爸疼女儿呢,咱们总要给他一个机会吧!”
明明是给人一个下脚的台阶,却又说得像是亏欠了外人似的。彷佛是在表明,现在还是岳鹏举养闺女的时段,她也就是很平常的自己带饭或者随手消费,所以到哪里才都带着自己这份吃喝,以及任着性子零碎花销。大家开恩赏脸,就将就着用吧,感觉不好可以多提宝贵意见。
老岳家家里有的不仅仅是财富累积和散漫使用,也更有着得体的礼貌和教养。这就要让人各种各样的笑。吃到葡萄的自然香甜可口,满嘴流蜜。容易撇清,不喜欢贪便宜吃葡萄的人,也顶多就是那句棒打不动的老土话:
“唉!谁让人家家里有呢!”
饱含着那种受享者、艳羡者的谦卑与恭维,这里真的就是一份朴素的真诚和敬重。就像大家都能感叹岳鹏举过去难尽人意的老底儿,现如今的为人做派,和他春风得意的发家史,这有其父必有其女的历来说法,是家里的大人们灌输和教育的好,也就是一份最为自然不过的传承似的。
尤其是包含庄稼呱里那份土坷垃本色的素朴味道,确也就并没有什么特别作弄的酸味儿。更多的还是人们自我为人那份坦诚认命的普遍感觉,有着多多少少的安分守己与迫于无奈,也就难入人眼和不可计较。就只是这稍有的慰藉安抚,也就足以感恩戴德的了。
如果有的人家过于的热情与客套,她也就只是再平平淡淡的一句,“没什么啊,我这是给我爸爸卖货呢,开门做生意不能有太多积压的,方便分散一下派送一些也使得啊!咱们吃了,用了,总比时间长了放坏了好吧!而且,捎带着给他老人家打打广告,这可是在成全做女儿的应有孝心呢!”
需要在长辈跟前表情、尽力,也捎带着帮自己爸爸送达一份微乎其微的心意,这也就是最靠排场的谈资,最为礼敬的说辞了。而这个紧跟时代潮流的打广告噱头,或许也就是应该要有的,偏偏也就能让人格外的顺遂和熨帖。
庄户人家的回报或者消费能力极其有限,不过既然知道了岳鹏举的阔气名声,即便一般不可能去的,但是只要去了县城,也就一定会去豪华气派的聚福斋露个脸儿吃一盘水饺扒一碗面,去高档时尚大商场逛一逛撒撒欢的。
自己家里要是有了必须要郑重请人的大事儿,也就一定会到店显个排场,或者久经积攒购买各种大物件等等,也会首先考虑,确也切实让人信得过的。如此一传十,十传百的,也就很好地培植和带动了岳鹏举的人气与口碑。这与一般般的小本经营需要各种挖空心思的算计,也是不一样的。
这也就是另一样的一份天理人情,老话说的“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在这里就或许让人更加的喟叹不已。也很像当今人们所说的,只要钱财真正多了,自然就可以操纵社会大众的人生与生活。让团团转,转团团的人们有着深以为然的理性与方向。
人生世界的予取予求,或许也并没有多少分野。付出与回报从来都是对等的交换,某些也许会有的恩怨情仇,以及上不得层次与档次的花花绿绿,也只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循环中,不同的质地和形式果报轮回而已。
只是这样那样铺天盖地的氤氲福气,自然不是寻常人们就能有的。或者也真的需要一个德才配位的正经说法。就此张老六也不止一次地为此向自己的两个女儿道歉,说是自己和陆晓芬还是没有本事,不能让自己的女儿也像岳光霞那样撒泼,那样扬威耀武颐指气使,也就已经很明显地连累了自己女儿的身心成长与气质培养。
这不要说已经长大懂事儿的玲玲,就是婷婷也已经有所明白自己爸爸的弯弯绕。孩子是家里头的花草枝叶,却就是凭着家里大人们的能力与势力,或者也许会有的那几分实力,抛头露脸的各种交往和做人。
这里自然就要有很多话头好说,却又半点儿都不可能强求。所以,对于张老六的不可理喻,陆晓芬也总是会有自己的义正词严:“跌爬滚打的,能够活着,活下来就不错了,你还就是会撇清!”
类似说法也许并不就是故意地让自己难堪,也不是难为还不能真正把握和拥有这份识见的家人和孩子们,或者也就只是凄惶落寞的无奈之至,无处诉说而自我呓语而已。无论张老六怎样的堆砌词藻,这里的沟渠与境地,也还是不能也不宜流为言辞,一份阴暗的做酸,也并不就是他的度量。
这在张老六、陆晓芬可也没少沾玲玲,包括登儒的口福,所以这本身也就没有话说似的。就像老是吃人家的,也就自然嘴短,尤其又是送到自己家里,虽然有着之前的诸多事情,可张老六也不喜欢欠太多人情的,所以也就很难得地去主动跟岳鹏举说一句话。
对岳光霞的所作所为,他也有很多不解,所有的人们从来都是讲究等级秩序的,现在的岳家水涨船高了,大人们或许有些无奈何,年轻人怎么也没有这个概念呢?似乎大家都是平等的,原本就可以互通有无,就像传说中的老奴爷的那些个时候,这可能吗?这能行吗?
按照张老六惯有的口气,就是说光霞这个孩子,或者整个岳家,如今就已经完全没有钱财这个概念似的。而且,或许也正是因为没有这个难为人的芥蒂,所以,才不大的孩子,就能够在随顺世道人情方面玲珑剔透,与一般都会有的斤斤计较自然就是完全不同。
但是,岳光霞可就没有丝毫的身架。人家可就已经在低三下四地跟你交往跟你淘呢,你说你还能怎么地?当人们都还在为芝麻绿豆苦苦煎熬的时候,她却是拥有豪华饭店高档商场的主啊!仔细想想几乎所有的这样做那样做,就总是让任何人们都没话可说的。
即便所有的人们也都能够承蒙领情,但在某些为数不多的,知根知底的许多人们,却就还是那种难以接受。脸上的干瘪苦涩,嘴里的嘿嘿笑声,就只是一份不可言说的莫名苦情。
就像人的心底里,总是会有一种不甘,不忍。只是这种不可理喻的沉重和滞涩,也就不过是一份固有的陋习和卑鄙,丝毫不曾进化似的。但凡能够有所正面考虑的人们,自然也就都会明白这个牢骚理儿。当初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不成全他岳鹏举,又能够成全谁呢?岳鹏举也果然不负所托,不负众望的啊!
或者这在人们也并不就是自己的真实想法,而只是对于老徐家的人不能不有的一种愧疚和体谅。老徐家究竟有没有任是谁都心知肚明的欲哭无泪?那种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滋味,从来也都是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咽的,可也就让人看不出来。
拿自己家的命换回别人家的命,拿自己钱的家换来别人家的前程,无论老徐家的人有无表示,可这种事情,无论摊在谁的身上,怕也会有一种说不出的苦痛。人们看在眼里,自然也就痛在心里,自然也就与原本并不怎样熟悉的岳鹏举有所疏离。但是,应该做些什么表露一些什么的徐家人可就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表示,一切也就只是每个人各自的揣测了。
岳鹏举是隔壁荷花乡的人,因为与徐永元一块当兵,成了战友,攀了老乡,因缘之下,大家也才都有的一份认识。徐永元待人没有私曲,服役期间尤其退役之后,知道岳鹏举家的日子过的更不如意,也曾经力所能及的各种帮助。也有许多同甘苦共患难的事儿一力承当。
以至当年在窑底下发生事故的时候,原本负责拉拖的他完全可以及早逃离,却就记挂着还在巷道里砸钎子掏洞抡镐头刨煤的岳鹏举,就一定要爬回去救他出来。最终岳鹏举得救了,重回生天,却就把自己白白地扔在了窑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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