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晓芬洗一把脸,就开始忙活着招呼各位同学。对于那些村子里经常绊过来绊过去的知己姐妹,想着来看个热闹,偏又碰巧来晚了的,以及数落起她来总是没完没了的富润嫂子,自然也都是有很多好话可以说的:
“这不吗!人家这些同学,大老远的来,可都是来找登儒玩的。恰巧登儒从早晨起来,就在俺家院子里帮着忙活,也就留下来一起吃了早饭,这也就招来了苗青他们几个,凑在一起看什么比赛。我们家的电视可是很场面很大的哟!”
“后来,光霞她们来,在老徐家当然找不到人啦,也就顺藤摸瓜,都找到了我们家里来了。所以,这在我们家里招待人家,也总归是比老徐家那疙瘩好一些的,你说对不对?你说对不对?反正都是光霞这孩子花钱,咱们不过就是拿一个现成的地方使使。”
“所以嘛,这也就给了我们家孩子他爸一个装神弄鬼的露脸机会,让刘同学拍摄了一些疯魔胡闹,说是要做纪录片,要上电视,要放在现在的网上呢!”
令人撇嘴的洋洋得意,却又都是兴高采烈的确凿实情。但这人前人后的,还就是不能说同学们是来找玲玲的。虽然大家明明就是直奔她们家里那招惹人的大院来的。一个就要长大成人的姑娘家,如果天天都这样前一群后一伙的,在人眼里就不好看,也不好说了。这个方面还是不能不细心提防。
如果把一切都归结到登儒身上,说小伙子跟他爸爸一样人缘儿好,同学多,朋友多,爱交际,场面大,连带着我们家和我们家的玲玲、婷婷也风光,这就完全不一样,是另外的一种气魄和体面了。
为人不一样,儿女各担当。或者,这也就是张老六每每都要流露出来的“没有儿子的人家,苦啊!”陆晓芬当然不会这样直白和显豁,她总是能够很好地遮掩和维护这番无奈与尴尬,却也总是能够让人格外清醒地察觉,这份大家都会心知肚明的同理心。
既然说到底还是在自己家里,在自己人人艳羡的院子里,做个称职的主人则自然是要郑重其事的,所以,就连张老六的按计划离开,也就成了“老不中用要给同学们腾地儿,避免孩子们不必要的束缚,拘谨”,很中肯很本分很好听的话头了。
岳光霞风风火火回来的时候,陆晓芬正在井台上弓着身子与玲玲她们一起清洗刚摘下来的瓜果梨枣,准备拼切装盘。苏静文还在陪着刘玉禄各种取景拍摄指手画脚,也很有些执行编导,或者连缀文案方面的思考。女孩子家心细,更不像玲玲或者登儒的司空见惯,这儿哪儿的,也就总能有些意想不到的捕捉。
初秋时节,院子里也有许多的奇花异葩正在盛放。除了各种盆栽,门前的回廊,井台的周遭,凡是能栽种的地方也都到处可见。陆晓芬莳弄花草是一份心情,也是一种经验,各种巧妙布置相互映衬吻合,既大方得体,也庄重端正,都也一样值得留心。一边也不怕当着正在帮着洗刷的几位表姐妹的面,就毫不客气地数落刚刚从屋里揪着耳朵拎出来的玲玲:
“你的同学,你不伺候谁伺候?这可是你最应该消受的时候,你还想着给婷婷做个榜样,给我和你爸留一个盼门吗?”
好像就丝毫都不考虑玲玲的心情。这呼来喝去的,也就让正在葡萄架下面跟景云走象棋的登儒分了心,被齐景云乘机解了围,不由得一阵快乐的欢呼。
登儒明白是自己孟浪过分了,却就连累玲玲姐受苦,心里十分惭愧,他想当面认错,道歉,表示从此不再的后悔,却又还是说不出来,也不好去说。他知道无论自己怎样去做,也就只是更多地增加玲玲姐的罪过而已。这种事情,即便爸爸在家,也是不会惯着玲玲的,她们不会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娇滴滴。
“他就是要表明一下自己的决心,你以为他也只能像你们想的那样吗?再说了,就是带了行李来,一看同学们都来家里了,他今儿个也就很自然地不能去了,他这还不是怕你挑刺儿,合着你的意思做的?当着大家的面儿,你就跟他这样摔打,让他下不来?你就不考虑你自己做得过分吗?”
陆晓芬这是不满意玲玲刚刚不仅没有主动地帮登儒把行李收好,也还很不理智的跟登儒当众发火,和这落寞的怄气。登儒没有上车,玲玲已经感到万幸,也就不会再说什么,也就只有低下头来,合着自己啪嗒啪嗒的眼泪洗涤瓜果。
一家人都够专注的,就连吃力压水的婷婷也还在目不转睛地挑拣着,生怕这水果上有个伤痕和疤点,即便是削了皮,切开来摆在盘子里了,也还就会让大哥哥大姐姐们拿在手里不好看,吃在肚里不好受的。
岳光霞一开始还不是很清楚,等寻思过来,彻底明白了,竟然也就颤抖着掉下泪来。天呢,大家原本可都是这猪狗不如的窑伙子的儿女,为什么有人要张罗着去巴厘岛,他就只想着亲身体验那种非人的生活呢?纵然父辈们受的苦,父辈们留下来的阴影还不够多,也还有这位老六叔以及各位不知死活,不怕死活的在现身说法,为什么还要自己去遭罪、造孽呢?真的还就是老辈们那样的花岗岩脑袋吗?
心里压上这样一块花岗岩,自然就有些沉重的低落,她觉得这个事情有必要跟自己的爸爸好好地说一说。但她也马上觉察到自己的失态,赶紧低下头用纸巾擦干净,再走过去,一边伸手帮忙,一边说,“阿姨,看样子咱们还得再加一张桌子,人挺多的,您和各位老人家也别见外,咱娘儿们都一起,一块儿坐坐吧。”
“好啊,咱们家院子大,屋子多,这家什也更够用的。”
精明的陆晓芬也还做着租赁家什的生意,这是从自己婆婆手里接过来的。从盘子碗子茶具酒具,到各种锅灶炊具,一应的桌椅板凳应有尽有,三里五乡的红白事儿轮流着来,每家数十的席地也能应付的下。算起来这也就是一份尚算可观的隐性收入。惹得人们纷纷打趣,这大家都是要随份子送礼的,就她陆晓芬,一定要变着法儿多少倍地赚回来!
苗青和景云张罗着把本村,相近邻村没有来张家大院看电视的也都喊了来,这样一个班的同学也大半都到了。由岳光霞出资,张爱玲做东,有陈苗青、齐景云主持,同学们自己举办的私密聚会,也是一番呼啸和别致的热闹。
作为当年诊所的大堂,如今一般农家的摆设,张家偌大的客屋其实也没有特别的出奇。较为沉重的条几也并不就是古董,八仙桌,靠背椅则是陆晓芬当年的陪嫁,这是不应该替换的。只有作为隔断的壁橱,也还是远古时候的思量和设计。
同学之间的聚会,虽然不必太过严肃的男女分席,但也还是要各自喜好为宜,刘玉禄一句喝酒的一桌,不喝酒的一桌,无疑就是最好的办法。好在房间够大,只需将较为高端的实木沙发做个归拢,抬过两张八仙桌一边一张,再把中间的桌子拉出来,也就可以的了。
家里有多条祖上传下来的长凳,也有“贴木匠”自己做的用作出赁的单人做的结实杌子。厚过城池的土坯墙由来的冬暖夏凉,吊扇的马力已经够大,多加的几个摇头,最后还是撤掉了。
墙上的中堂,是张常顺在住的时候,就正经悬挂的松鹤延寿图,至今没换。只是那副天增岁月人增寿的惯常对联,论功力就不如一边张常顺自己书写的:夙兴夜寐,胼手胝足成稼穑,风来雨往,摩顶放踵为耕耘,更让人提气。
张常顺这舞文弄墨的毛笔,是小时候就培养起来的私塾底子。年轻时候他虽然也踅摸过许多消遣,但做的最多的也还是这一手拿得出手的毛笔字。过年的时候给人写春联,村子里有个红白事的时候,也都是让他执笔。毕竟这也是一个郑重其事的体面,能够让人有滋有味地端详和欣赏。
在自己家里,他当然也书写一些花花哨哨,自娱自乐。墙上的许多漫漶模糊,应该是最初搬进来的时候所做的涂鸦,刻板的文词字义也颇为符合当时的那份心地精神:
“无为之谓皇,尚德之谓帝,尚功之谓王,尚力之谓伯。士论道,农务本,工兴作,商趋利。皇帝王伯世变不同,故士农工商民俗各异。”——宋邵伯温
“四民之业,士之外,农为最贵。凡士工商贾,皆食于农,以故农为天下之本务,而工贾皆其未业。”——清雍正
有所蕴蓄的文词字义,也就像他的行笔泼墨,有味道,有品头,也让同学们纳闷不已,不能理解,就去瞩目墙上另外也还有几款“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以及“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的画幅。而更多的地方是让给了姐妹俩的奖状,这应该就是张常顺搬出,换了张老六、陆晓芬当家作主之后,另外的炫摆和夸宝。
满满当当的几个大食盒打开来,看电视的同学们也搭把手,三张桌子挨排着摆开,也并不耽误精彩华丽的镜头。看看鸡鱼肉肘满汉全席一样的丰盛,陆晓芬说:
“光霞总是想的这么周到体贴,这不,我们也就是把冷水燎成热水,就招待大家了。”
“阿姨不要说,最好吃的,还是咱们家的果盘啊!对了,你看看还有过年的年货呢!”
“腊肉,香肠,做一冬,吃一年。大家不要嫌弃就好了。”
陆晓芬欢天喜地的笑容是有的,但是这大半天的用力过猛,这嗓音就有些明显的沙哑,所以说话就多有不便。岳光霞拿出自己送张老六去坐车的时候,张老六让她顺带买回来的“嗓宝”,建议她服用几片,她也只是说自己皮实着呢,不碍什么事。
“晚上吧,晚上大家一个都不许走,都给我留下来,也尝尝我们自己家里的口味。”
孩子们有孩子们自己的世界,既不想知道大人们的太多事情,也不想让大人们掺和自己的,陆晓芬当然知趣,看看应付的差不多就自己忙自己的,除了光霞客套几句,大家也都没有什么见外。
电视节目换成流行歌曲,苗青、景云穿插着说些轻松笑话,如此张爱玲本着地主之谊殷勤致辞,岳光霞挥金如土潇洒春秋,一个个年轻力胜便拿出彻底放松的劲儿胡吃海塞。只是这心情毕竟还是不一样。城镇上的,家境好的大都找消遣寻乐呵,有些苦出身就难为情,再三说不能耽误时间,正在石粉厂、预制件厂打短工等等,吃一口就要走。
看到柳松总是放不开似的,既便填在嘴里也还有些难以下咽。玲玲就跟光霞使个眼色,轻声地耳语一下,再去找妈妈。陆晓芬立马就席上装了满满的两大海碗。再拿几样自己的“家里”,捎带着几个馒头,装在自家的食盒里,对柳松说,“孩子,你们的同学都是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的,你陪他们慢慢吃,慢慢喝,我去看看你奶奶和爸爸。”
看着陆晓芬出门,柳松的眼里充满着感激,他说不出话来,也不会找人攀扯。登儒自然明白这份心情,便端起杯子,说,“兄弟,托在座各位的福,咱们可也是地主,咱们先干一个,再敬他们!”柳松也毫不客气,举起大半杯的可乐一干二净,然后才大口的饕餮起来。
刘玉禄嫌可乐,啤酒不够味儿,茶水不够烫,一个劲地大喊着“阴盛阳衰,阴盛阳衰”的,彷佛好事儿都让人家做了,自己的心里就要冒火。妈妈不在家,玲玲就自己动手把家里的家酿拿了出来。她有些冲动,也是为了安抚一下自己回复正常,先就看着登儒说道:“你知道这个劲儿有多大,你少喝点儿!”
“这话说的,谁少喝他也不能少喝啊!六叔叔又不在家,你不就指望他做个男主人吗?”
“要是他不喝,你让别人怎么喝?”
苗青不紧不慢地挑刺,齐景云也搭拉着应景。这一下子就又被人抓住理儿了。苏静文自然就更是毫不客气:“是啊,别人都没事儿,你怎么就那么心疼呢!你不知道那句‘青春太美好,怎么过都浪费吗’,喝点小酒儿又怎么地?”
这可是大家想着望着的大作家张爱玲的至理名言,是在学校里的时候一致通用的口头语,也就有些捎带玲玲有意与人重名的趣事,大家就此一阵开怀哄笑。好在还有表姐妹田心仪不甘心,便站起来替玲玲说话:
“苏姐姐不要说胡话,开店不怕大肚汉,我们玲玲姐又怎么是那疼人吃喝的人呢?也不看看这都什么年月了?到底是能吃多少,还是喝多少?”
这句话说的就让人发愣,大家就更是笑成了一锅粥。这到底是心疼那份吃喝,还是担心喝酒伤人,或许也并不需要太大分别。登儒一时间也不好说什么,玲玲姐自己的事情还是自己处理才好,越掺和越会不利索的,也就笑而不语。
“你们别打嘴仗,我们喝不就是了?我们家老头子常说的话,要真抓实干呢!”刘玉禄说。
“对,除了登儒,你可是今天的最大功臣,你一定要多喝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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