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北的婚礼,云佳没有来,这是情有可原的。毕竟大鹏城的裁缝店就是云佳手中的印钞机,对于穷得一年难得吃上一顿肉的茶镇人而言,菩萨保佑有幸抱上摇钱树,能不歇息当然就不歇了。小乔会坐长途汽车又会说话,云佳就让小乔回茶镇帮忙料理云北的婚宴,并祝贺云北新婚快乐,早生贵子。
而云香和瓶根都没有来,真是说不过去了。云香觉得自己无脸见家中父老乡亲,瓶根更是把自己当成无资无本的冒牌货,就是有那心来蹭饭吃,也没那脸凑热闹。
为表达自己的一份歉意,在云北回茶镇办婚礼前,云香打了个电话给云北说,她和瓶根在峡盟城开了一家小卖部,没有时间回茶镇。
云北闻言非但没有责怪意思反而喜出望外,觉得云香终于凭着自己的一腔热血在繁华城市里找到了落脚点,就问云香的小卖部在哪里,他要去看看。
得到云北电话中认可,云香很高兴就把小卖部地址告诉了弟弟。
其实云香的小卖部也不远,就在云北学校附近一处工地上,是瓶根在工地做脚手架临时租的房子,因为云香生了孩子早就不在咖啡店工作了。无事可做,又要照顾刚出生的孩子,瓶根就拉了一些油盐酱醋等简单的生活用品让云香在工地租房里一边领孩子一边卖副食品。
云北兴高采烈地来到工地,见遍地堆满零零碎碎带着锋利的洋钉废弃木板及杂乱的钢筋铁骨,拿脚小心翼翼地跨过,才到用旧木板简单拼装起来的云香租房里。狭小的租房潮湿漉漉地,空气中流动着油腻腻的杂味儿,门口夹带水泥流条木凳上摆着兜售的副食品,地下爬着一个刚刚会走路的孩子。云北猜那孩子一定是云香的。
“阿杰,快叫舅舅。”
孩子怕生,见到云北来,一溜烟就滚进低矮的木板床底下,死活不肯出来,却赶出一群老鼠和蟑螂四处逃串。
不一会儿,被晒得乌黑冒油的瓶根手夹着烟,裂开嘴露出黑残牙,笑嘻嘻地走进来,道:“北北来了。云香快去买点肉来炒盘菜跟大弟喝酒。”
云香支支吾吾地,一只手从裤袋里掏了半天都没有拿出来,吞吞吐吐地说道:“这个月只有一百块钱了,米还没有买呢。”
瓶根催促道:“快去快去,明天我就跟老板要工钱。”
云北满脸惆怅道:“云香,不用了。我等一下还要到学校去办事儿。”
闻言,云香掏了半天都没有拿出裤袋捂紧的手,赶紧把仅有的五十块钱松开,应声道:“哦,那就下一次来吧。反正你们学校到我这里也近。”
瓶根搬了一把沾满油垢泥浆的小木凳给云北坐。开裂的洗脚盆里放着覆盖厚厚尘灰的一副墨镜和一瓶已经过期许多年的护发油,它们正是当初瓶根壮胆去咖啡店俘获云香的道具。
云北倾斜着身子不敢坐正。满屋混杂的油腻味憋得云北呛声不止。他朝门外重重呼吸了一下,觉得云香、瓶根甚至孩子身上都有一股难闻的怪味。应该是很久都没有洗澡了。
云北想到小时候家里虽然穷,但那时云香却十分爱干净清爽,时不时还会骂云平三天两头把人家扔掉的废旧物品往家里藏,还总嘲笑云平穿的都是哥哥姐姐剩下的缝缝补补的褴褛衣衫,头也不会洗,澡也不会洗,臭得跟一只死老鼠似的。
人真的会变。有些人越变越势力虚荣,而有些人越变越接地气。云香是嫌弃老家穷才跑到峡盟城来闯天下,现在变得连以前不入她法眼的老家穷山岙都不如的抬头见老鼠低头见蟑螂的狗窝居然住得那么心满意足。当然,这个中的酸苦也只有云香自己知道。
接到电话时,云北本以为云香和瓶根终闯出了名堂,能让自己在繁华大都市峡盟城里有老家亲人长脸。想来视察云香的店铺后再回去跟依依炫耀一下。
结果,云北看了云香的所谓小卖部后,背脊拔凉拔凉的一阵阵鼻酸。
云北内心海浪滚滚难以平静,把刚刚学校发下来的工资拿出五百块给云香,转身就走。
云香手里紧紧捂着云北给的五百块钱而眼角打着泪花,喊道:“北北,我这就去买酒买菜做饭。”
云北没有回应,赶着脚步快速离去。
瓶根从床底下挖出孩子抱了起来,在木门前喊道:“阿杰,快叫舅舅。”
到底阿杰也没有叫一声舅舅。
依依和云北坐上回峡盟城的卧铺车,云东跟小乔坐上回大鹏城的卧铺车。云东不会坐车但为了明天会更好,他拼了命也要跟小乔坐上两天两夜如摇滚猪栏的长途卧铺车。
小乔坐上车,不一会儿就呼噜噜地睡去。云东这才明白,为什么小乔常说不管路途多遥远他一点儿都不怕坐车。但这次云东学乖了,他不敢吃太多,还带了几张橘皮,发现自己不对劲就赶紧把橘皮蒙在鼻孔上闭眼养神。这个办法也是阿兰从亲身经历的实践总结出来的挺管用的。几次云东想睡去都不敢睡,他怕又遇上小偷。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他都半合着眼,看着窗外。艳红的太阳,晴朗的月亮,轮番在深蓝的天空站岗,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山峰擦窗而过,卧铺车摇摆在崖边国道线上。这跟那年去帝饶城闯江湖多么相似。想起那年帝饶城的遭遇,云东心中荡起阵阵寒酸。不过这次不一样,有小乔和云佳在前方成功的经验带路,一定会梦想成真。想到这里,云东半合眼的嘴角边流出微笑的口水来。
躺在卧铺车上,澎湃的心潮稍稍平静。云东不知道自己这次哪里来的这么大勇气,把身家性命全都押上了,要是亏了,老婆孩子们都得喝西北风。然而,不去闯就这么安安稳稳地在茶镇这块小鱼塘怎么蹦也蹦不出层层包围的千崇山。一辈子平静地呆在茶镇等着老死跟闯大城市失败有什么区别?为了家庭,为了孩子,为了幸福,豁出去了。
云东细琢着,也许是阿兰的决心,或是自己对云佳的不服,才让自己这次背水一战。无论如何,既然已经走了出来就放手一搏。
为了生活,哥姐四处奔波。云东跟小乔去大鹏城,马大婶是放心的,因为小乔一向来做事很踏实,没有把握的事不会轻易出手。在大鹏城云东没有落脚之前,阿兰先在家里带孩子,以及变卖房子和山田。
云东把身家财产都带去闯天下,家里的吃喝用度仍然需要马大婶和杨普的把持。承包食堂是非常辛苦的,即使学校放假了也得烧点给留校的老师,没有一天的假期也没有片刻休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基本上都得做,马大婶高大的身材在常年没有停息地挑菜洗菜,静静地弯了腰,驼了背。承包学校食堂虽然风险低但发不了大财,若是雇个帮手基本上也就没钱可赚。两个上年纪的老人只得咬咬牙坚持着。泥腿出生的杨普没有什么苦吃不了的。云平看着爹娘这么大年纪还在每天忙碌辛苦地赚钱,而自己一个四肢发达壮年连个一分钱也赚不了,不禁心里阵阵发凉,滴着惭愧泪。每当马大婶从街上采购食材挑累得坐在家里发黄的木凳上休息时,云平就说,“妈,算了,食堂的活还是不要做了。”
马大婶叹道:“是呀。每天我和你爸面对油腻腻的食堂做得累死累活的,我们也真不想做。等你找了稳定警察工作后,我和你爸就不干这又油腻又累心的活。”
“妈,现在不做我们家也不至于揭不开锅。”
“不做能行吗?你工作还没有着落,云东和阿兰去闯大鹏城是骡是马还不知道。我和你爸手头上有东西做着,虽然赚不了大钱,对你大哥大嫂在外奋斗,起码在心里上是巨大的支持。我和你爸已经老了,去不去大城市都没有什么区别。你们年轻人不一样,有精力,有文化,有胆量,趁着年轻去奋斗就有可能改变穷山汉的命运。只要你们兄弟姐妹都能飞出茶镇大山,我和你爸这根老骨头做死了也值得。”
“妈,做人不要这么累。”
马大婶道:“我们茶镇有句老话‘做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只要是人就不能贪图享乐。无论生活目标是大是小,活一天就要奋斗一天。创业,工作,闯天下都得趁年轻。当初你爸身子是多少壮实,恨不得老军山有老虎把它抓住,转眼你看我和你爸的身体,现在是一年不如一年,我的腰也弯了,背也驼了。就是想去城市陪云东奋斗也难了。年轻是资本,别等老了。”
“妈你要是觉得人不舒服就去医院看看,体个检。孙琪花姑姑说过,人病了就要趁早儿去看,不要把小病硬拖成大病来。”
马大婶叹口气道:“茶镇人苦是不怕,就怕生病。这也不是说茶镇人贪生怕死,而是生病需要花费钱又耽误农事,特别是沾上病魔癌症那就是把全家一辈子的钱袋子都打开花光了也未必管用。真让我去体检,估计会冒出很多这样或那样的毛病出来。我们山窟窿人没有城市人那么娇贵,只要吃得了饭,睡得好觉,做得动就可以了。活一天做一天活,死了也就算了。有什么好怕的。难得来人间一趟,因为害怕整天惶惶不安的又有什么意思呢?”
云东云佳都去大鹏城闯荡江湖,云平也想去缤彩纷呈的大城市闯天下,但是面对着四角的房间,理想可以很丰富,现实却很残酷很无奈。云平偶尔会在橼芳打电话来时聊一会儿话,橼芳在电话里告诉云平江南城不仅富裕发达而且美得跟花园一样。云平常常会回说“江南水乡那么美那么富裕就不要回茶镇来了。”
橼芳没有来电话时,云平就今天到石头家,明天到牛儿家,后天去小豆家,打发无聊透顶的时间。当然,儿时朋友们从来都是把云平当成读书郎贵人相待。
时光飞逝,去一个月的江南城后,橼芳趁国庆假期回到茶镇。第一时间就找云平来,原来今天也是芳儿的生日。茶镇人很少有过生日的习惯。只有个别讲究生活的工作人员和有钱人家的孩子才有过生日的福气。
云平也沾光橼芳享受一下过生日的美妙气氛。因为马大婶从来都没有给云平的兄弟姐妹们过过一次生日。
橼芳想到:如果单单让云平一个人来过生日定会引起误会。于是就把石头、小豆、牛儿一起叫来。
空空手去,于情于理都不应该。云平不会赚钱,又耻于伸手跟马大婶要。牛儿看出云平的尴尬,就多掏一份钱合起买了一件生日礼物送给芳儿。
礼物虽轻,情义无价。橼芳很喜欢朋友们送的小礼物,让哥姐儿多喝酒吃饭。云平特别喜欢吃芳儿妈用中草药熬的猪蹄汤,这是云平小时候在家里一年中罕有吃到的茶镇特有的美味佳肴。虽然现在马大婶有经济条件做中草药熬猪蹄汤,但整天在学校食堂里忙着也没那个空。
芳儿妈对云平疼爱有加甚至超过了茶镇丈母娘对茶镇女婿的疼爱。橼红在饭桌上问云平:“听说云东把家产全部卖掉,跟小乔去大鹏城闯江湖?”
云平笑道:“是的。”
橼红诧异道:“这得冒多大的风险。万一不成,跟当初去帝饶城那样,家里那么多孩子都得喝稀粥去了。”
云平笑道:“同是闯城市,这次不同。大哥大嫂是有细心准备的而且有大姐夫成功的经验带路。”
橼芳忿忿不平道:“马大婶也真是的,要是当初能跟现在对云北那样开通,你大哥也不用去四处奔波受苦。家里有钱赚还跑那么遥远的城市去冒风险,有什么好的?”
云平红着脸道:“大哥说,男儿不吃软饭。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
芳儿爸闻言,笑着点头道:“你大嫂很小时候父亲就因为肺癌早逝,医生说要远离厨房油烟。阿兰在家里是最小的一个,哥哥姐姐不待见,身子单薄,面黄肌瘦,看去营养不良吃不了苦,没想到不仅给你哥生了一箩筐孩子,还跟你哥不分四季地东奔西跑卖布养家。虽然她的口碑不佳,任何人说话,她都要想是不是人家话中有话。大家跟她说话都要多留几个心。但人无完人,作为一个女人家,你大嫂还是相当不容易的。”
云平恍然大悟道:“是呀。难怪大嫂从来都不下厨房。”
芳儿爸接说道:“你大嫂也是太极端了一些。正如琪花妹妹说的,‘造成肿瘤有多方面的原因,比如环境污染,饮食习惯,生活习惯,情绪等''自古以来家家户户都是生火炊烟,哪里因为油烟有毒连饭也不肯烧了?那饿死也是死跟病死又有什么区别的?生病了找到药医才是,就跟遇到困难,躲避不是办法,只有找到解决方案才是正确的面对问题的态度。琪花妹妹就是看到阿兰父亲早逝丢下一家老少于心不忍。她不忍病魔把人带走特别是那些上有老下有小的家中顶梁柱,所以她立志要学好中医为父老乡亲健康保驾护航。”
哥姐们听了都点头赞许。
云平道:“琪花姑姑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终于梦想成真了。”
橼芳爸叹道:“是呀,琪花妹妹一辈子认定学医治病且只做一件事就是学中医。当初我也劝她做茶叶生意,她说‘钱多了也是包袱。世上的恶事,不仅是没钱造成的而且很多也是钱多了造成的。钱赚得再多也不过日食三餐,还不如做点对茶镇人民和社会有意义的事。''每当看到那些痛不欲生的病人被琪花妹妹救过来,我总从心底里明白她从事的的确是一件很有意义甚至非常伟大的事业。”
橼芳道:“这次我去江南城读书,姑姑又在江南城中医药大学进修了。”
石头愁眉苦脸,滴酒不沾。云平问道:“哎,最近我总觉得石头变得死气沉沉,好像有什么放不下的心事?”
牛儿道:“你这才知道。他是钱赚多了,自找苦吃。”
云平道:“此话怎讲?”
小豆叹了一口气:“石头的早餐店口碑载道,生意兴隆,虽然钱小但细水长流,经过长年努力,赚了些钱。前天芳儿爸去县城体检,石头就搭芳儿爸的便车去茶县玩。顺便也给自己做了一个全身检查。结果,芳儿爸体检报告良好而石头却被告知肝里有结节,不知道是良性还是恶性。医生让石头三个月后再去复查一下。”
听到这里,芳儿接声道:“不去体检还好好的。这去了把石头吓得跟没骨的烂泥似的。”
小豆道:“医生让石头不要吃油炸酸辣食品,不要抽烟喝酒,只要每三个月复查一次就好了。医生的话特别管用,石头真的把跟命一样的烟酒给戒了。跟和尚一样只吃素斋。每天活也不做,就坐在家门前抱怨上天不公,别人家整天酒肉餐餐过都没有事,为什么偏偏他这么年轻就得了可怕的病?”
云平道:“嗨!我以为是多大的事,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人生自古谁无死。这点屁事就把石头吓成沙泥了。那我们都没有去体检过,不也这么活着?”
石头沮丧说:“不体检才好哩。”
云平接说道:“知道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心事重重是一天,开开心心也是一天。我们都不是神仙,明天怎么样,谁也不知道。人生自古谁无死?与其整天怨天尤人,不如奋斗,活出自己的男儿本色。”
石头反唇道:“云平,别老说我,你不也是在蹉跎岁月?这病没有长在你身上,当然没有心里压力了。”
这话说中了云平的痛处。
橼芳连忙接声道:“依我判断,石头的肝病无论是良还是恶都是病变初期。还好发现得早,不会对生命构成威胁。”
石头高兴道:“真的吗?”
云平道:“什么蒸的煮的,你都把小学时学的‘扁鹊治病''给忘了。”
橼芳道:“姑姑常常说,依现在的医科水平,即使是众病之王的癌肿瘤,早发现通过外科手术治疗后基本上可以达到治愈。”
石头心中一颗大石头突然落地了。他大气一喘,口吐道:“吓死我了。县城中心医院的医生说肝病是最麻烦的。不管是良性还是恶性都很凶险。听这么一说,我两腿发软,魂都吓没了。”
橼芳道:“姑姑说得对,看医生要找对医生。有些医生能力平平却喜欢夸大其词,有些医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敷衍了事。”
云平道:“太可气了。白衣天使的队伍也有这样不负责任的人。”
橼芳道:“姑姑曾说过,哪个行业都有滥竽充数的人。我们要跟正义同道。”
大家忙应道:“嗯。”
橼芳道:“这次姑姑在江南城中医药大学进修时,跟我说现在科技进步非常快,无论中医还是西医都千万不要去相信神医神药。在如今高科技进步快速时代,任何神药都没有暗箱操作的可能,也没有神药发展的空间。”
云平忙道:“我们要相信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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