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翠柏的出殡仪式终于结束。杨羽杰当然不会让赖冰儿披麻戴孝走在送葬的队伍中。他夜半就打电话通知赖思明把赖冰儿领了回去。墓地选在这座城最贵的公墓里。松柏掩映丛中,梵音悠扬,与钟翠柏的墓碑并排而立的是翠竹的墓碑。姐妹俩生前一尼一俗,死后却埋于同一抔黄土。一袭孝衣的杨羽杰站在生母与养母的墓前,分别献上**,再分别叩首。眼泪已经干涸,死者已矣,生者当自勉。看着两块墓碑上翠竹姐妹的黑白照片,杨羽杰不禁长叹。他只知母亲一生是爱情造成的悲剧,殊不知钟翠柏一生又何尝不是。杨羽杰当然不会知道钟翠柏的秘密,谢平是翠竹的梦,更是钟翠柏遥不可及的梦。翠竹好歹得到谢平的垂怜,而钟翠柏呢?暗恋了自己的姐夫一生,到最后不但嫁了个渔夫,早早当了个**,还得拉扯姐姐姐夫的孩子,以度余生。或许钟翠柏是幸福的,她每日看着杨羽杰一点一点长大,长得和心仪的姐夫一样高大帅气,她便仿佛也解了这一生一世的相思似的。
人的一生,有太多经历,一些经历公诸于世,一些经历成为秘密,长埋地下。钟翠柏对谢平的这份情随着故事几个主角的逝去也就烟消云散了。站在墓前的杨羽杰是无法再企及这段秘密的。他只是站在松柏丛中,怀悼逝者的生育养育之恩。
付小日递了一根烟过来,“杰哥,回吧。”
杨羽杰接了烟,点燃了,狠吸一口,再重重喷出白色的烟圈。他眯着眼坐到了墓碑前。付小日挨着他身边坐下。
“杰哥,洛洛姐呢?丧礼上她怎么没出现,于情于理都不应该啊。”付小日也叼着根烟,玩世不恭地仰起头,看了眼碧云天。
杨羽杰不吭声,沉默着,一直到吸完整根烟。
付小日也抽完烟,他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递给杨羽杰,杨羽杰推开了,站起身凝视着远方。远山含笑,霞光万里。
付小日试探着问道:“杰哥,你该不会和洛洛姐离婚了吧?”
“是又当如何?”杨羽杰蹙着眉,神色严肃。
“不至于吧,为什么啊?还让不让人相信爱情了?”付小日嘟哝着。
杨羽杰敲了敲他的头,“你信与不信,爱情都在那里,不偏不倚,不折不扣,你说你信还是不信?”
付小日摸着自己被敲痛了的额头,抱怨道:“你为了证明你坚贞的爱情,也不用对我下这么狠的手吧!对了,杰哥,你什么时候回单位?走了这许久,老板不揍你还给你安置了个好位置,你真是跟了个有情有义的主儿。”
“安置了个好位置?”杨羽杰疑惑地看着付小日,付小日的包子脸别有一番可爱的韵味。
“你不知情吗?想来老板是想给你一个惊喜。那栋楼上下都知道,已经上会研究过了,就等着出文件呢。这回,你可要好好请兄弟们喝几杯。”
杨羽杰并无甚欢喜,只是道:“我明天回单位上班,至于庆功酒,那要等杀害我妈的凶手伏法之后。”
漫天的彩霞映衬着杨羽杰的愁容满面,他的孝衣衣摆被山野郊外的风吹动着,一如心事起伏。
杨羽杰升了科长,他主管的科室多是做务虚的工作,因而办公室还是在原来的秘书科,并不曾挪动。他还是老板的杨秘书,不过是身份上从普通科员变成了股级干部。虽然继承了谢平的遗产,他理应子承父业,去北京守护谢家的江山,但是他自小便在这座城市长大,大学毕业之后是一届贫农后代,在偏僻的山村做着他的大学生村官。有今日,全靠老板提携,老板的知遇之恩他是不好辜负的。相比商海浮沉,他更感兴趣于政界轮换。留守这座城,更因为母仇未报。那么洛洛呢?坐在宽亮的会议室里的杨羽杰,和所有与会人员一样,在笔记本上快速地记录着老板的各项指示,他的脑子里有一瞬闪过柳茹洛的身影,但是很快被他甩掉了。
“就算你跟我离婚,你也是我妻子,你是我妻子,不需要那张纸的证明。”他曾经信誓旦旦地对柳茹洛说。可是当他和柳茹洛之间隔着母亲的杀身之仇,爱情突然就薄如蝉翼了。许下诺言这是多么轻易的事情,而悔诺竟也这般易如反掌。尽管母亲不是柳茹洛杀害的,但是肖海岸总是因为柳茹洛才来到桃李街3号的。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怪责的理由是有些牵强,但是他需要一个迁怒的对象。警方已经展开了拉网式排查和地毯式搜索,但是肖海岸丝毫没有音信,仿佛从地球上凭空消失一般,而柳茹洛也失去消息。心底里,杨羽杰隐隐地担忧着柳茹洛的安危,还有柳茹洛的毒瘾。吸了毒的她会和谁混迹一处?可是杨羽杰还是甩甩头,逼迫自己不去想。他像机器一样全身心都投入到工作里去。纪要,汇报,事务安排,下乡,调研,座谈会。他不让自己有一刻停顿下来。只要停下来他就会想起柳茹洛。洛洛,你在哪里?洛洛,对不起,你快回来。洛洛,若你毁了,这一生我也无法原谅自己。惶恐地想着,又惶恐地打断自己的思绪,就这么惶惶不可终日,又惶惶度过日复一日。赖冰儿隔三差五都会到桃李街3号堵他,哭着鼻子忏悔和表白,他觉得厌烦,最后只能频繁地呆在值班室。
而柳茹洛呢?她被肖海岸锁在季小亭的小洋楼里,肖海岸寸步不离。肖海岸根本不敢走出那个房间,他也没有让季小亭知道房里关着柳茹洛。他也惶惶不可终日着,又惶惶度过日复一日。他害怕警察随时随地闯入小洋楼,那么他这一生就彻底走到了尽头。二十多年的享乐生活一下子要告别,竟是这般不舍。活着,原来是一件如此幸福的事情。柳茹洛的毒瘾犯了两三次,每次都抓狂地要冲出房间去,肖海岸都堵在房门口。她对着肖海岸又咬又踢。肖海岸只能以暴力制服她。他摔她耳刮子,摔得她昏厥过去。看着她红肿的面庞,渗着血迹的唇角,他想起那些年他就是对她这么实施家暴的,他感到自责。如果时光可以来过,他一定好好对待她。可是,命运是个不可揣摩的玩意,那些年他像被人下了蛊,癫狂而**。就因为那层膜吗?因为质疑她和谢平的不正当关系,他责罚她,报复她,让她生不如死。而现在,当他想要珍惜她的时候,老天却再也不给他机会,他对她的疼惜竟还是要以这样粗暴的方式表达。肖海岸把昏迷的柳茹洛捆绑在椅子上,他害怕当自己也犯毒瘾的时候会无力阻止她。一旦她出了这个房间,他一定会被暴露,一旦警察来了,他这一生就结束了。他突然这么贪恋活着的时光,哪怕只是这四面墙里的一只生物,亦可以透过窗子看蓝蓝的天,变幻莫测的云。肖海岸的毒瘾远比柳茹洛顽固,他发毒瘾的时候就用头去撞墙,心底里有个格外清晰的声音告诉他决不能走出这间房,没有毒品吃,他还不会死,但是一旦出了这个房间,他就必死无疑了。
季小亭对紧闭的房门里发出的响动不是不感到奇怪,只是和肖海岸的相处模式是他畏惧他。他不敢过问他的事情,他像个听话的随从。有点孬种,但是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海岸,你没事吧?”季小亭敲了敲紧闭的房门问道。
“你别管!走开!”房内传出肖海岸暴躁的喊声。
季小亭默默地在房门口放满食物,然后默默地走开。过一会儿再来到房门口时发现食物已经不见了,季小亭这才放心地离开小洋楼,离开农庄,回家去。他的妻子已经临近生产,季庆仁让他回家去。他们季家即将迎来第一位孙子,也是唯一的一位。
季小亭回到季公馆的时候,是日暮时分,华灯初上。时至秋日,整座季公馆都开始酝酿悲秋的情绪。所有植物是一阵秋风一阵黄。但是春困秋乏的情绪季公馆上下的佣人是不敢有的,因为季家那位神秘的少奶奶即将临盆。这位季家少奶奶不知道什么来头和背景,只因是季老爷子亲点的儿媳妇人选,深得老爷子喜爱,在季家便比大少爷季小亭更受人抬举。季家的佣人们都知道,季大少爷因为吃喝玩乐的纨绔恶习,一直不得老爷子欢心,但因为他是季家唯一的香火,老爷子也只能怒其不争。自从娶了季少奶奶之后,老爷子对季大少爷可温婉不少,不再像从前那样一见面便是一阵痛训。现在,季家孙少爷出生在即,整个季公馆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生怕有什么闪失。
季小亭到家的时候,公馆上下鸦雀无声。佣人们来去做着家务也只是踮着脚尖的,交谈更只是打手势,生怕发出了什么声音,惊动了养胎的季少奶奶。一看这架势,季小亭就知道季少奶奶已经用过晚膳,在房里休息呢。他正要往厨房去看看还有什么吃的,身后蓦然响起季庆仁的声音,着实吓了他一跳。
“这么晚回来,吃过饭了?”
季小亭回过身去,看见不知何时季庆仁坐在那套老式笨重的沙发上,戴着老花眼镜看报纸,因为客厅的光线调得暗,他竟在进门时没有注意到他。周管家见老爷子开始发话,就赶紧调亮了客厅的灯。瞬间,雪白的光线照亮了客厅每一个角落,把季庆仁衬得像一尊佛。季小亭一向畏惧父亲,被季庆仁不怒而威地问了一句话,原本饥肠辘辘,竟口是心非地答道:“吃……吃过了。”
季庆仁挥挥手,低下头继续看报纸:“吃过了,就上楼陪陪你媳妇去,别成天价往外跑。”
季小亭只得提脚向楼上走。刚走到一半,手机铃声就响起来。季小亭站在楼梯上,掏出手机一看,竟是农庄上小洋楼的号码。季小亭连忙接听了,只听电话那头传来肖海岸奄奄一息的声音:“快来……小亭快来!”接着便是“嘟嘟”的电话忙音。季小亭一下着了急,肖海岸躲在小洋楼有段时日,都拒绝和他见面,这一回突然打电话求助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他必须马上赶去帮他。当季小亭回身跑下楼梯去,季庆仁缓缓抬起的目光阻止了他的脚步。
“什么人那么重要?什么事情那么重要?要逼得你刚一到家又要往外跑?”季庆仁努力克制着即将飙出来的怒火。
季小亭心急如焚,但又畏惧父亲的严威,嗫嚅道:“是海岸,他打电话好像很不好的样子……”
“肖海岸?”季庆仁一下怒目横眉起来,“你最近还和肖海岸在一起鬼混?我不是早就让你断了和他的来往吗?你怎么还和他鬼混在一起?你知不知道他现在是杀人犯!报纸上都登了,警察到处搜捕他呢!”
季小亭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咬咬牙,迟疑了一下还是冲出门去。身后是季庆仁急迫的呼唤声,可是他已经顾不得了。季小亭不知道他这一去,身后尾随着他的是父亲的车子,还有季少奶奶的车子。他只顾驱车风驰电掣驶回了农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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