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东边刚翻起鱼肚白的天色时,瓦房院落里秉烛夜读的清瘦少年哈了口气,将还剩寸许不到的蜡烛吹灭,清秀的脸庞因为熬夜导致有些油腻,让他不自觉地抬手揉磨了片刻。
昨夜有风来亦有微凉雨起,淅淅沥沥地下了大半夜,破旧的瓦房院落里满是湿泞的浊泥。凌岳走出屋门,来到院落的门槛处,短短二丈多余的距离,他的粗布鞋就已经被污泥黄水浸透,踩在地上还能隐约听到鞋里脚趾和泥水互相挤压的‘咕噜’声。
凌岳抬脚抖了抖,发现没办法解决鞋里的湿泞感,就将两双布鞋取下放置在院门旁放置柴火的地方,自己则光着脚丫子踩着泥水出行。
下过雨的晨气何其湿凉,凌岳有些贪心地深吸了几口,扛着锄头和簸箕往镇外的地里走,刚走两步,听见木门推开的‘嘎吱’声,转头便发现隔壁二大娘家的院门被推开,邵靖邱提着茶壶,端着茶碗偷摸地走了出来。
这宛若做贼般的闲汉子在看到门口的凌岳时先是一愣,紧接着又以秋风卷落叶的速度逃了回去,紧闭门户。
凌岳轻咳几声,走到二大娘院门处敲门,以极为真诚的语气喊道:“靖邱先生这么早就端着茶壶和茶碗出门,这是又要去和镇里哪家黄花大姑娘对墨清饮啊?”
邵靖邱用自己的阔背抵住院门的沉木栓柱,透过只留半眼光亮的门缝,咬牙切齿地低声怒喝:“腌臜的泼皮货,你给我闭嘴!”
凌岳觉得用手敲门和大喊,弄出的声响尚且有些不足,便取下肩膀上的锄头用来敲门,直震得二大娘家的整座小院都在回响。
这样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在内屋里烧煮糠菜的围裙妇人,那位平日间和善贤惠的农家妇人持着根扁担跑出来,将正在堵门的侄儿追撵得满院子乱跑。
“你再敢偷跑出去祸害乡亲,我打断你的狗腿!”
那位对凌岳凶横霸蛮的年轻闲汉唯有在此时方才收起平常龇咧的牙嘴,‘嗷嗷’叫着在院里上下翻腾。
二大娘从来没有练过武,但这一杆扁担常年担在身上挑水担粪,挥舞得那叫一个虎虎生风,那种虽无玄妙却极为朴实的农家章法,让透着门缝窥看的光脚少年嘴角朝着两边扯起,情难自禁的大笑出来。
正像大人们管教自家野性难驯的孩子时经常传唱的,两头宽,中间长,扁担落肉青肿伤,好人娘,好人娘,屁股墩里生红疮。
这种‘手段卑劣’的报仇总是让凌岳觉得神清气爽,整个人的精神头都好像被洗刷了一遍。
在孟兰镇的清晨,若是有这样的乡野少年‘真诚’展笑,哼着清新的民谣调子走过街头,想必连从三里南那里吹来的雨后凉风都会蕴含些朝气蓬勃的味道。
“凌丘山!你这该死的泼皮贼,所以老子才如此的厌烦你啊!”
年龄刚过十八的年轻闲汉气急败坏的在院内上蹿下跳,一边向自家的世母卑微讨饶,一边又朝着院门外转身离开的光脚少年‘倔强’怒吼。
青苔石道,幽竹林径,孟兰镇有着唐国县镇特有的地理风光,相比于《地理志闻》上所述的胡羌国和西梁国的石漠险谷,凌岳总觉得还是自家唐国的地理风采更为赏眼些。
这也难怪镇上出去闯荡的镇民回来后总说安陵府那些学富五车的才子佳人总能依云雾山川而诗,靠林壑溪河而词,毕竟环境如此,文风自然也蕴养得喜人。
即便是孟兰镇这种偏僻庄子,对于安陵府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也知晓个大概。
凌岳路过孟兰镇的祖祠,里面摆置着建镇百年以来刻铸的四根白色大理石柱,柱子的作用除却扛着屋梁外,还雕着对孟兰镇有过杰出贡献的镇民姓名。
孟兰镇不是那种有着传承老志录的老镇,而是由各地移籍的百姓组成,所以对于这种能让镇里人有归宿感的做法一向很是热衷。
邵靖邱倒是时常将铁钻和锤子藏在兜里,趁着祭祖上香之际想要将自己的名字刻在其上,只是每次都非常‘不幸’的被逮个正着,在时常念叨着时运不济的时候,对于某个在祭祖时老是向程老先生附耳低语的清瘦少年自然是愈加的愤恨。
祖祠的牌匾上用篆书刻着孟兰祖祠四个大字,当初取镇名的时候,那位官府的司薄也许只是看中了靠近三里南和小镇基石间的那片孟兰花,就随手在薄子上写下了孟兰二字。
于是,在唐国,剑左道,安陵府,直柳县的堪舆图上就多出了那么一个细致入微的小点。
直柳县真正的同姓村镇也许只有位于辖区东南那处不足两百户人家的赵家庄,那里的祠堂才是真正传承下来的祖宗祠堂,其余的镇子也只是随着传统兴建,可却各做它用,只当为奔波无常的一辈子留个念想。
凌岳的爹娘是二十年前由官府组织调度,从京畿道移籍而来,可能为了是补充直柳县前些年因为大旱导致的地方人口空洞,这在唐国近些年来的天灾人祸中屡见不鲜,司空见惯。
唐国的官府对于这种情况一向人情味十足,他们会赔付银两,安排施工兴建新居,还会答应移籍的百姓,后代从商务农,都有一定的福泽。
对于这样的好事,唐国的百姓当然不会拒绝。
可那医术不够精湛的行脚郎中和身怀六甲的绣姑,却在刚到孟兰镇两三年后,就突兀地倒在了迎面而来的疫寒难疾里,连刚学会喊爹娘的苦命孩子都来不及再抱上一次。
当闻讯赶来的程老先生小心翼翼地将凌岳从爹娘中间抱出来的时候,刚刚记事的孩子只依稀记住了爹娘那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身子和难辨真形的削瘦脸庞。
在少年度过自己十六岁的生辰后,爹娘那原本就记不真切的面容便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所谓的人世命苦,大抵上便是说的这样的情形吧。
踏着湿泞的泥土,光着脚丫子的少年总觉得自身的短裤有些勒屁股,可能不是由裁缝专门裁剪的缘故,两只裤腿的长度都显得不一样。
凌岳的这身短裤是由腊寒时程先生在县里买的过年长裤给改的,那间心黑的裁衣铺总是在裁剪的尺寸上给客人以折扣,每年买来的裤子都是在一两个月后缩水严重,剩余的那些布料竟然连张亵裤都改不出来。
少年对此非议颇大,总觉商人做生意还是得牢靠些,不然吃亏的人多了,总会有些脾性暴烈的人回去找是非,说不定还得吃官司,到时候商贩子吃掉的苦头可就比赚下的那些要多得多。
踏着溪流里的鹅卵石过涧,清澈见底的溪水里总有自那不知距离多远的东海溯河洄游的鲑鱼。
这种鱼的性情大概有些念旧,历尽艰辛也得翻山越岭的回来,跟镇里那些出去后又回来的老人大体上是相同的。
落叶归根,形容的也不仅仅只是人的心境。
孟兰镇的田地都在出镇往东南数里地的梯形丘陵里,数千人的口粮大部分都是从这些地里出来的,偶尔有些猎户去山里打些野禽,也只是换些日常所需的油盐醋茶。
凌岳自己的土地是爹娘在世时挣下的,用三分薄田来形容的话恰当至极,平日间用来养活自己一个人的话倒是没问题,可要是想有多余的粮食去换些银钱,那就得祈祷上天风调雨顺,日照充足了。
凌岳下到地里,将自己编制的簸箕放置在田坎上,据唐国大学士书文革所编纂的《长水河山》系列中有本《河山集》所述,唐国有个叫正宁县的地方做手工簸箕的手艺极为精巧,光是其用来做簸箕的工具就有铁镰、方锥、槽锥、钩针、拨停、绳锤、捋篾刀、量舌、尺子等九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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