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凌岳在官道上迎柳县官衙的户籍司薄和唱吏进孟兰镇时候,仍觉得如坠云雾里,心神难定,脚步也有些虚浮。
甲第其六,那可是直柳县一等童生中的第六名,即便凌岳的心境锻炼得再好,得到这个消息时也让他变得难以自持起来。
用邹运鸣的话说,那就是昨夜有雷雨,他自家的祖坟是可能着了,但你凌丘山家的祖坟是肯定着了,现在说不定都还冒着青烟。
跟着官府车马回来的的乡亲们见此情形,纷纷笑骂道:“你邹运鸣哪比得人丘山用功,去县里凑个人数竟也能考中丙第,还不赶紧回去祖坟那里上三柱清香,免得祖辈们夜里来骂你不孝。”
也不知道向两位官吏告辞离开,急匆匆跑向后山的那位耿直少年是否真的能看到自家祖坟上有袅袅青烟,如愿升起。
镇上人讲的祖坟冒青烟,在尚不经事的少年来看,可不是带着贬义的话。
瓦房院落,中间内屋里,凌岳烧上壶茶香浓郁的碧螺春,程儒一和县衙的两位官吏围坐在硬杂木雕制的桌子旁。
两位县里来的官吏环视一眼几近家徒四壁的瓦房后,虽然有些意外,但却并没有显露出任何看不起的神色。
十年寒窗苦读,凿壁偷光,此话讲述的不仅仅只是书上的典故,而是很大一部分读书人的真实写照。
那些世代嫡传的氏族门阀在唐国虽然依旧多如过江之鲫,但在长安那位贤君的明慧治世下,终究无法再像前朝那般固化国体,干扰科举。
在如今寒门也能出贵子。
张司薄将竹杯端起,轻抿了一口茶水,道:“那些不知所谓的江湖武夫老说我唐国如今的科举存在瑕疵和弊病,直言世家难替,寒门难堪大用,我看此话纯属嚼舌头。“
凌岳和唱吏点头应是,程先生在一旁只作微笑状,却不言语。
朝廷与江湖自古以来就存在各种冲突,正所谓道不同,看到的自然也不同,程儒一不是那些古板的酸儒,自然不会去刻意评价。
张司薄将一件鼓鼓囊囊的包裹递给凌岳,看到后者神情极为‘郑重’的接过,满意地笑道:“凌岳公子,你现在已经是咱们直柳县的一等童生,按照安陵府颁布的童生制来说,关于你以后的前途可有两种选择。”
掂量着这件包裹的分量,尤其是揉捏到某些坚硬的方孔圆形之物后,凌岳的脸上显露出从未有过的朴实笑容,朝着张司薄行礼道:“草民向来只知埋首苦读,对于这些事情不太清楚,烦请大人告知。”
“这其一,便是走江湖,那些世家门派和武学宗门一向喜欢招录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所谓闻名而见性,读书人的高超悟性和刻苦精神都是这些武林门派所需要的。”
张司薄转了转手中的茶杯,道:“别的不说,就光论咱们直柳县里的几家专事各种生计的门派,在这十年来招收的童生子弟合计便有八九百,整整占去县里将近一半的童生人数,这要是算起整个安陵府的江湖门派的话,那这人数就相当令人感到不安。”
这也是为什么朝廷和江湖现在的状况形同水火,难以相容。
那位远在长安城的贤君曾看着进出金銮殿的天下才子,大呼‘天下贤士尽入吾彀中矣’,如今不过区区二十载左右,庙堂和江湖竟然对分天下才子,翻遍史书,都难寻此种情景,那位有志做出一番伟业的有德之君又岂可不怒?
凌岳问道:“那其二呢?”
张司薄解释道:“这其二便是入仕,为朝廷做事,为百姓谋福。这一等童生的功名虽然还不足以为品级之官,却足以作吏,咱们直柳县的县令大人如今对于人才求贤若渴,一等童生的待遇比起那些门派的核心弟子来说毫不逊色,甚至犹有过之。”
张司薄说完后目光灼然地看向凌岳,朝廷和江湖的冲突在这数十年间愈演愈烈,尤其是十五年前京城颁布‘限武令’的时候,让朝廷骤然间处在了整座唐国江湖的对立面,处境十分被动。
为了改变这种状况,朝廷如今对于人才的渴望已经超出想象,这一县童生的功名虽然还没有举人和进士那般引人瞩目,但毕竟有潜力不是。
若是直柳县今年的十位甲第童生,他张怀石能尽皆揽入官府的话,那这天大的功劳足以让他的仕途向前踏出很重要的一步。
听完张司薄的细致解释,凌岳转头看向正满眼含笑的程儒一,给程老先生倒上一杯新茶后,轻声询问道:“先生?”
程儒一那晒得偏黑的脸庞上充满花甲之年的沧桑感,虽然双鬓已成霜白,但腰背笔挺,两眼炯炯有神,精神饱满。
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慈祥的笑意,朝着少年回应道:“莫要犹疑,且随己心。”
虽然程老先生并没有给出什么具体的回应,但凌岳却仿佛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眼神中缓缓浮现出回忆之色,给张司薄和唱吏加完热茶后,开口说道:“在草民幼时刚刚记事的时候,镇里流传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怪病,此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得病的人从发病到去世不过相隔四十九日,期间无论是灌药还是针灸都毫无用处,死的时候更是仿佛全身的气血都被抽干,枯瘦无比,人形难辨。”
“我爹那个时候是移籍到镇上的行脚郎中,虽然有普世救人之心,奈何医术不精,救人不成反被这种恶疾缠身,在被疾病缠身的那些日子里,官府曾力排众议,派遣悬壶堂的二十位大夫轮番在镇里行医,为我爹娘和镇民治病,结果受恶疾反害的大夫足有半数之多。”
说这些话的时候,这位从小到大几乎都没有在人前表露过心思的少年,眉眼低垂,腰背略弯。
张司薄原本听得正起劲,可突然间好似想起了什么,连忙转头看向坐在身旁的程老先生,低声询问道:“程前辈,是那件江湖旧事?”
程儒一心疼地看着少年眼角里那渐渐露出的晶莹,点着头念叨道:”厉鬼过境,神佛不佑啊!”
凌岳并没有听到程儒一和张司薄的对话,抹了抹自己的眼角,继续道:“后来,爹娘和很多人都走了,是镇里的叔伯阿婶们合力买的棺材,是先生题的墓志铭,是县里衙门无偿圈的山林坟地,后来县里还经常派人来为镇里的遗孀和孤儿修缮瓦房,送些米面和盐油。”
虽然这些事都是官府应该做的,但张司薄此刻的眼光却越来越亮,问道:“所以你的决定是?”
凌岳稍稍整理下自身的仪态,起身朝张司薄抱拳行礼道:“还烦请大人引荐!”
“引荐倒是谈不上,身居童生功名本就能进县衙做吏,更何况现在衙门里各种职位都有不同程度的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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