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衾影何惭’这四个字在唐国的读书人看来,大抵上只是书籍上用来形容一种状态的生僻和毫无用处之词,正是所谓的写诗不取其字,锻词不取其意。
但在凌岳看来,这四个字却是自己读书十年,从各种文章中为自己熬炼出的道德品性,也就是读书人常年挂在口中的‘道’。
江湖武夫有道可寻,读书人自然也有道可炼。
炼道即炼心,炼心即化性,圣贤书上说的心性,心性,就是如此。
‘故身恒居善,则内无忧虑,外无畏惧,独立不愧影,独寝不愧衾’,便是那些最为较真的古板老学究,用书上天大的道理来论道,《新论》中的这句话,几乎都能与之一较高低。
少年形单影只,十年寒窗苦学,只读出了‘问心无愧’,却也问心无愧。
正如那居然需要两文钱一串的糖人一样,嚼着那串‘书生明月’的清瘦少年虽然感觉很是心痛,觉得自己无故败家了一次,但却没有丝毫的后悔之意。
读书人向来乐于其中。
四文钱,说不定已经可以买口大一点的咸菜缸了,凌岳走在春熙街上时一直这样纠结着。
第七捕房的后院,王泰本来已经整理好仪容,准备去器械房支取今年消耗的弓弩和横刀,听到属下捕役的禀报后,连忙起身往正堂行去。
一边走着,王泰一边询问道:“关于这位童生的细枝末节观察得怎么样?”
“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
“哦?说来听听。”
“凝静如思!”
“细节呢?”
“刚开始进入咱们捕房时,或许是慑于弟兄们身上久聚的杀气,这位童生的神情有些畏缩,但调整得很快,不对,更有可能是因为平常没做亏心事,所以才能更快地做到缓平心思。”
“听起来心性似乎不错。”
“然后呢?”
“这位童生喝茶,但拒绝了咱们提供的新茶,而是自己刨制的陈年碧螺春,茶罐是用最普通的十六年木雕制的,所以对于茶叶的保存做得不到位,泡茶时还有些漂浮在热水上的油腥。”
“还有,这位童生对于一口普通的咸菜缸似乎看得较重,总是抱在怀里,虽然有些俗气,但看起来应该是对于他很重要的东西,想来应是情寄之物。”
王泰眼波流转,低吟道:“家境贫寒,不拘小节,心性过人,重情重义么?”
“听起来真是个有趣的人,可有十七岁?”
“刚满十六,不过因为始终坚守着凝静如思的沉稳神情,所以即便面容稍显稚嫩,但看上去却又要比实际老成些。”
“有没有练过武?”
“看其步伐来说,没有,因为那位公子身居童生功名,所以兄弟们也没敢冒失地上前摸骨,不知其练武的根骨如何,但观其鼻息,身体的底子倒是打得不错,想来之前有练过基本的养身法。”
“读圣贤,炼底子,教领这位童生的教书先生倒是位颇有见识的人,没有过多的干预。”
“所以,捕头您是想?”
“既来之则安置之,不可放过!”
第七捕房后院到主堂屋的门户被推开,脸庞黝黑,身材魁梧结实的王泰穿着红袍走进内堂,身后跟着的捕役在告退后从一旁的屏风狭角离开。
内堂的次席位上,少年怀抱着一口咸菜缸,坐得很是端正,神情平和,目不斜视,即便是桌上茶水已凉,也没有伸手去添过热水。
“公子,茶凉了。”
王泰走到首席位上,大马金刀的坐下,将五尺长的横刀先是拔出鞘,敲了敲精铁刀身,满足地听着那刀器脆鸣之音回响,然后才朝着那位坐得端正的少年说着。
“茶,有交客之礼,亦有待时之道,茶凉了,说明草民在内堂上的等待时间已经足够长。”
凌岳瞥了眼那柄散着寒光的精铁横刀,稍稍顿言后,突然一本正经地说道:“大人,您失礼了。”
王泰敲着横刀的动作顿时一停,本来已经准备好的说辞被意外的打断,神色一通变化后,将横刀收鞘搁在桌子上,眼神含笑地看向凌岳,道:“公子不愧是考中一等童生的读书人,无畏无惧,看起来心性远超常人。”
凌岳有些不好意思的腼腆起来,朝着王泰拱手行礼道:“大人说笑了,其实草民在这捕房里,心里的底气实在是不足,虽然不知缘由,但手上的寒毛已经竖起,腿脚也已经有些抽搐,只是为了不失礼节,故而在强撑着。”
王泰神情一怔,看向这位屁股紧贴在椅子上的清瘦少年,尤其那明媚若春的腼腆笑容时,突然间开怀大笑起来。
果然是个相当有趣的人。
考虑数息后,王泰提刀站起身来,在内堂里转悠一圈,停在摆放屏风的后角处,朝着地上新铺的地板跺了跺脚,转头说道:“这里半年前曾有两个偷香窃玉的淫贼在拒捕时被乱刀劈死。”
他紧接着走到从外到内的第一把交椅处,指着椅子上一团漆黑的污渍,道:“这里三个月前有个在平阳县灭人满门的恶贼被一箭穿心。”
在内堂的正门处,有恶贯满盈的匪盗被擒杀;在内堂的顶梁柱上,曾有手段高明的‘梁上君子’被枷锁擒拿;在内堂的首位上,更是有为复仇而来的江湖杀手,倒在王泰的快刀下。
转完一圈后,王泰坐回首位,对在座位上已经有些坐立不安的凌岳扯瘪着嘴,阴险笑道:“本捕头的这间内堂,早已是煞气盈溢,但普通百姓很少能感觉得到,公子的身体既然能察觉到不同,想必根骨极佳,有练武登品的资质。”
“草民不懂。”
“你很快就会懂的。”
王泰从怀里将那一百多张吏谱取出,翻找片刻后,将属于凌岳的那张一等吏谱从中取出,搁置在面前,轻笑道:“公子是一等童生,按道理来讲在县里各个衙门中足以充当官补,享受从九品官吏的待遇,但是......”
他意味深长地看向那位坐立不安的清瘦少年。
但凌岳沉默不语。
王泰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这种弦外之音的谈话有些索然无味,因为面前这个童生的脑袋看上去有些死板,根本不理会,而是坐等你的下文。
感觉到无趣之后,王泰只能老老实实地解释道:“咱们捕房是直柳县的武力衙门,负责挟制江湖,破案伐罪,安定百姓,在册捕快皆是有兵籍在身的武艺人,属于兵部和刑部共同节制。”
凌岳突然开口道:“草民此番来是为取吏谱的。”
他感觉要是再不开口的话,眼前这位性情古怪的红袍捕头正准备细致解释直柳县捕房的各种具体情况。
“咳咳......”王泰感觉被呛到了,咳嗽几下后,不管不顾地继续说道:“咱们捕房既然是县里的武力衙门,那这武学功法自然是全县最为精妙的,无论是外功内功,还是刀枪棍棒,都是安陵府精挑细选后送来的。”
“草民此番真是来取吏谱的。”
“安陵府还会时常给县里的各大捕房贴补炼身老药,在武学一途上,可以事半功倍。”
“草民此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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