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山坳里,靠着火把,照亮了一个村寨的轮廓。
此时百十来人围在晒谷场,火把照的周围通红一片,吵吵嚷嚷,挤来挤去,不时会有一个人抱着一块肉或是其他东西,挤出人群,快步往自己家里走去。刚被挤开的人群立刻就堵得严严实实。
人群中,二当家拿着一个名册,念到一个名字,就有一个人举着手挤出来,大声叫道‘我’。
老人看了他一眼,又对比了一下手里的册子,对那人说道:“金溪啊,你家我记得来的时候挺阔,这些东西不缺什么吧,那就拿快猪肉。”
说完又对一旁正剁猪肉的阿武说道:“阿武,金溪家里人多,猪肉多分点给他。”
阿武那边答了是,剁了一块大的递给名叫金溪的儒衫男子,金溪点点头,低声说了句谢了武老弟,阿武摆摆手,说道:“韩哥莫要客气,都是老相识。”
韩金溪点点头就提着猪肉回去了。
二当家借着火光继续对着册子分放东西,有人开心,有人忧愁,但没有人敢说二当家不公平。直到挑挑拣拣的念到最下面那个名字,才微微皱眉,轻声喊了句:“洪翠娘。”
还没领到东西的人微微一愣。
看没人上前来,二当家以为自己老了,声音轻,本家没有听清,就提高嗓门,又喊:“洪翠娘在这里吗?”
还是没人。
周围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一个尖嘴瘦麻秆的汉子反应快,大声叫到:“二当家,人家刚来没多久,我估计啊,这会儿还害臊不敢见人呢,我去他家喊他去。”
说完拔腿就要往后撤,几个反应过来的寨里人给他又提了回来,笑骂道:“麻猴啊麻猴,不是我说你,她一个妇道人家,刚刚亡夫,你去人家家里凑什么热闹,也不怕人拿剪刀给你咔擦了。”
那麻猴被人道破也不气,嘻嘻笑着,对损他的中年汉子吆喝道:“对对对,咱文哥顶个的磊落人,那要不你去喊人家去?让我们看看你的‘本事’?”
闹哄哄一片。
二当家说道:“好了好了,都不要吵了,阿九,你去问问怎么回事,对她讲,既然进了寨子,就都是自己人了,不用怕人欺负。”
阿九从一堆零碎里起身,风韵的身体随之一颤,周围那些单身汉们一阵起哄,阿九也不恼,说了句是,就往洪翠娘的住处走去。
到了那处刚刚盖好没几天的院子门口,院子只围了一半,阿九喊她的名字:“洪翠娘,我是你九姐啊,就是带你进寨子的那个,大伙在分吃穿用度,都有份,现在分到你家了。”
屋子里点了灯,但是半天没没应声,阿九张开嘴想继续喊一声,屋门吱扭一声打开,出来一个不过二十八九岁的女子,单眉细眼,嘴唇紧紧抿着,略带警惕的看着阿九。正是之前被那几个男人目光赶走的女人。她穿着一件碎花薄衣,侧面还有一个令人瞩目的绿色补丁,抱着肩膀。毕竟是深山里,哪怕是夏天,只要天一黑,寒意就顺着大山往人心里闯。
阿九三十五六岁,是和阿武几人一起找来这个寨子的。
当初寨子没多少人,他们这一波五人算是很元老的资历了,看着形形色色的人涌进寨子,有安安稳稳打算在此度过余生的,也有悲愤世俗想不开吊死的,更多的是洪翠娘这样解不开心结又不愿一死百了的。
见的多了就知道,安慰有时候只能让开口安慰的人求个心安理得。
阿九从小跟着一大帮男人跑江湖,习惯了男人们大大咧咧的行事风格,见红翠娘站在门口犹犹豫豫,嘴巴张开又闭上,说不出话。阿九阔步走进去,到了红翠娘跟前,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就往晒谷场走,劝道:“再怎么伤心,也要吃喝拉撒,家里茅坑都是新的,不像过的人家儿啦,走,九姐给你挑好东西。”
洪翠娘是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哪怕嫁人了,也是锦衣玉食,何时见过这样的阵仗,被这个自称九姐的人拖着就走,嘴里急的支支吾吾,急的冒冷汗,硬是说不出一句整话。
就这麽一路拖拽,阿九把红翠娘带到人堆里,周围起哄的声音乱渣渣,臊的洪翠娘低头站在二当家面前,两手紧紧攥着衣袖。
二当家抬头看了眼洪翠娘,咪眼笑了起来,随后道:“令父洪道泉现如今流放何处?想起来,当年我还在先皇面前夸赞过他,年纪轻轻,却为人稳重,行事务实,如今算来,他官至三品,也有老朽的一点功劳的。”
周围人乐呵呵的看二当家说着陈年往事,其中一个胡子都白了的老人,也有一把椅子,坐在一旁听着,此刻狠狠的把拐杖往地下一杵,啪的一声,吹胡子瞪眼对着二当家说道:“梁师,你这话就不该当着我的面说,洪铁头那是我的学生,我是费了很多关系才把他架到那个位置上的,功劳在我不在你啊。”
那白胡子老头身边有个老妇人,别两只金簪子,挽住白发,那老头话才说完,正捋胡子得意,她一巴掌拍在老头肩膀上,把老头拍的身子一歪,气的老头转头看着她,嘴里你你你个半天,那妇人一瞪眼,埋怨道:“怎么跟二当家说话呢,你闭嘴!”
老头气哼一声,扭过头不看他。
旁人都哈哈大笑。
二当家也不看理他,鼓励的看着洪翠娘,眼神和蔼,洪翠娘的紧张随着提及自己的父亲渐渐消失,快速的轻施一礼,略带颤抖的回答到:“谢梁……二当家关心,家父已被流放到河威,徭役十三年。”
说完又转身冲着那白胡子老头施礼,说了句“谢过赵师尊”。老头摆摆手示意无须客气。
二当家点点头,喟然长叹,摇摇头,说道:“世事难料啊,当年我也身在局中,还不懂权力二字的重量,只是在其位,谋其政。现如今到了这里,反而更懂得如何做官了。罢了,不提了,你初来乍到,一穷二白,就先把自己的日子活好,活好了自己,才有能力谈其他事。你自己从地上挑些吃的用的罢,阿武啊,多剃些肉食米粮给翠娘,现在日子还好过些,你能省则省,等日子难了,也有些个余粮裹腹。”
阿武那边答了句哎,知道了。
洪翠娘眼里噙着泪,带着哭腔对着起身的二当家说道:“洪翠娘谢过二当家。”
二当家摆手,说道:“不必如此客气,到了这里,就没有外人了。”
他又招呼阿九让她多照顾照顾洪翠娘,就慢慢走出人群,阿九又招呼人分剩下的东西。
重归吵闹。
二当家拄着拐杖慢慢往自己的住处走去,到了那个拐弯处,忽然停住,转头往东面看去,最东面那间房子没了亮光。老人摇摇头,叹口气,继续走,到了一处明显比其他地方漂亮很多的房子旁,屋里灯火通明,透过烛影,有几个人在屋子里走动。
二当家推开门悄悄走进去院子里,厨房有个妇人在烧水,那妇人年纪有四十来岁,发现二当家后连忙从灶前起身,拿围裙搽干净手,快步走到二当家跟前,扶着二当家,说道:“二当家来了。”
二当家点点头,下巴冲屋子里一点,问了句:“里面怎么样了。”
妇人一边扶着二当家往堂屋走,一边回答道:“倒也无碍,几处刀伤都不深,但有两处箭伤很深,夫君正在医治。”
二当家点点头,两人走到堂屋门口,妇人喊了声“子吟,二当家来了”。
说罢推开屋门,扶着二当家走了进去,堂屋没人,妇人找了把椅子放在当间,让二当家坐着,又去拿碗倒水。对二当家说了句:“您坐,灶里明着火,我去看着。”
二当家连忙点头说道:“你去,你去吧。”
妇人去了厨房,二当家在堂屋坐着喝水。
这是寨子里唯一的医馆,平时寨子里有个什么伤病都来这边医治,所以当初给分的房屋又扩了一间,供王大夫治病配药用。
东厢房灯暗着,西厢房有道布帘子,微微灯亮从缝隙处照出来。
整个晚上都在嘈杂晒谷场,这会儿突然闲下来,二当家毕竟年纪大了,疲惫爬满全身,端着碗喝着茶,慢慢的就低头打起盹来。
屋子里静悄悄,只有厨房柴火传出的噼檗声与西厢房不时传出的一声铁器撞击的声音。
二当家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到有人轻轻含自己的名字,才猛然惊醒,看到眼前的男人。男子名叫王仁丙,字子吟,家里世代行医,长相得倒是粗犷,但知道他的人都了解这是个心思细腻的男人,而且一身横练功夫,曾经参加过武科考试。
二当家要起身,被王仁丙伸手扶在椅子上,嘴里说着“别起身别起身。”。
王仁丙给碗里的凉茶倒了,重新给兑上温水,给自己也倒了一碗,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你受累了啊。”二当家笑呵呵看着大口喝水的王仁丙。
王仁丙放下碗,长长的出了口气,抹掉沾在络腮胡上的水渍,冲二当家笑了笑,说道:“劳您挂心,本分事,不谈累不累的。”
二当家嗯了一声。继续问道:“怎么样,伤都治好了吗?”
“基本上都看过,轻伤敷了药,重伤的也处理了烂肉,肚子和前胸一些地方被什么磨破了皮,问这位姜先生,他就说无碍,反正也是小伤,就没细问。”
王仁丙说完好奇的凑近了二当家,压低了声音:“这位先生是这个!”
他伸出大拇指。
“不上麻药,硬是一声不吭。”
说完退回椅子上,转头看了眼西厢房的门帘。
“二当家,这位姜先生您认识?”
“我倒是不认得,陈小子带回来的人,介绍是他的朋友。”
二当家摇摇头。
“那狗东西,自己不咋地,这朋友倒是硬气。”
王仁丙气哼哼的说。
二当家觉得好笑,看着王仁丙,对他打趣道:“这话你敢对着陈小子说。”
王仁丙一听先是冷哼一声,随后想起那次被驴踢的三当家三下五除二放倒,又气不过的冷哼一声。他又想说什么话,门帘子被掀开,姜图赤膊上身,走了出来。
他此刻身上缠着白色纱布,有些地方被绿黑色的汁液浸透,脸上也有绿色药汁。额前的头发被剪去一绺,一条宛如沟壑的伤口自额头往下到了眉骨。
这么咋一看,像是一个恶鬼般。
他几步走到站起身来的两人面前,单膝跪地抱拳,开口说道:“在下姜图姜云路,感谢王先生的救伤之恩,感谢老先生的不驱之恩。”
王仁丙连忙扶起他,嘴上说道:“你这是干什么,有伤在身,现在可不敢大动作。治病救人乃是本心,无需这般,快起身。”
姜图站起身后,依旧感激的看着二人。
二当家双手拄着拐杖,让王仁丙找把椅子,三人分主次坐着。
二当家喝口水,不紧不慢的和姜图说话。
“姜老弟何许人氏,怎落得这么重的伤。”
“姜某不敢隐瞒两位前辈,我乃燕州慈航县人氏,家父乃一介平民,我生性好动,少年跟随师傅学习枪法,混迹江湖,没创出什么名堂。后家师归隐山林,家父嫌我难以管教,便托关系把我送去参军,现如今在定魏军谋个差事,前线战事失利,我就被安排在了传令营,这次是领了军差公办,但贪近路进了山,碰见一伙贼人,我费了力气逃开了,身上的伤就是那时留下的,最后碰见陈八两兄弟,被他救下,这才得幸到此。”
虚虚实实,不该说的姜图都尽量遮掩过去了。
二当家和王仁丙对视一眼,王仁丙点了点头,说道:“确实不是什么好箭矢所伤,不然凭我的这点医术,救不下姜将军。”
听见姜图自称军队出身,连忙变了称呼。
二当家听到这里,乐呵呵的问了一句:“定魏军是否有一位何校尉?我记得当年是领千人长一职,不知道如今是否更进一步了。”
姜图听到这个名字想了一下,愣了一会才小心回答道:“老先生说的何校尉是不是名叫何夫?”
二当家当即答到:“对对,何夫,如今年岁也该五六十岁了。”
姜图一听连忙对门外拱手敬了一礼,说道:“何老将军现在在定魏军任左将军,所有轻骑重骑近十万兵马,都归属何老将军麾下。这次东线接连失守五个城池,而且难民百姓往北往西迁,整个东线都乱了,圣旨急调在燕州驻防西线的何老将军赶赴东线,估计又有升迁,但那就不是咱能知道的事情了。”
二当家哈哈大笑,说道:“知道的不少了,不少了。”
“不过这何夫何小子确实是个领兵的材料,当年在寒刺马,与他聊过几次,这小子年纪轻轻就掌五百轻骑,在寒刺马三军入阵图一役中,起到天大作用啊。哈哈哈哈,如今看来,当时我就该巴结巴结他嘛,可惜后来我调往京城,就再也没见过他了,只是偶尔看过听他名字出现在军部。”
二当家不住在那点头称赞,讲到开心处开怀大笑,一旁的王仁丙扶额,这二当家又开始聊起当年了,一说就停不下来。
姜图却听出了其他的含义。
知道的不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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