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猴儿骑着瘦马向镇上奔去。
顾疾目送他远走,神情有些落寞。他闲得发慌,在野地里又胡乱打了几套拳,只待得身上周遭都燥热起来,出了些汗,这才解开长衫领口的两颗盘扣,又搂起长衫擦了擦脸上的汗,摇摇晃晃地向酒铺走去。
这酒铺开在盘龙镇外两三里地。说是酒铺,其实卖得最多的却是茶水,因为舍得买酒吃的人不多。
盘龙镇四周都是镇上老爷们的土地,那些佃户们做完一天的活,便可就近在这里吃两碗茶或酒再回家。这些人在镇上是置不起房的,家中的木房、草房就零零落落地搭在田地四周。
顾疾挑开酒铺的蓝布门帘,慢吞吞地钻了进去。
酒铺不大,入门左手是柜台,正对面排着四张大方木桌,四五个客人坐着木条椅散乱地挤在方桌之间。
有个人见顾疾进来,便大声喊道:“顾先生今日要买酒吃了!”
另外又有两个人笑了起来,附和道:“侯掌柜知道的,顾先生天天都是吃酒的,侯掌柜你说是不是?”
顾疾瞪了那三人一眼,也未理会他们,他还看到剩下的两个人并未笑他,原来是他两个学生的爹。
侯掌柜从柜台里探出头来,笑眯眯地道:“顾先生来了?今日功夫练得如何?”
那三人听完又哄堂大笑起来,接过话道:“旁的先生只会教文,哪里比得上咱们顾先生,文也使得,武也使得。”
顾疾脸色变得通红,伸出右手在那油腻腻的长衫中掏来掏去,掏出一把铜钱径直扔在柜面上,看也不看道:“要两碗白酒,一碟落花生!”
侯掌柜愣了一下,随即笑着去收钱。
顾疾呆站了一刻,忽地一把按住他的手,道:“我,我……我先数数罢……”
那三人又笑了起来,一人道:“这许多钱还是数清楚的好!”
顾疾一枚枚铜钱扣着数了起来,数完一遍时还想再数一遍,却被侯掌柜一把抓去道:“顾先生是做学问的,数了一遍定不会错了。”
顾疾想说些什么,却又找不到话头,这时侯掌柜已将酒菜端了出来。顾疾接了菜盘,自个坐到靠门的方桌上吃起来。
不消一会儿,顾疾吃完了那两碗酒,又伸手把盘中剩的七颗落花生塞进长衫里,这才撩开门帘,带着几分醉意钻了出去。
离了酒铺,顾疾摇摇晃晃走到不远处一个小山包下,那里有个小院,院中有一栋木房,是他的住宅。
那木头宅子上竟盖着瓦片,教人很是吃惊。
在镇外的这些房,能有钱盖瓦的极少,多是用油毡或是茅草充顶。他一个穷先生,只教了三五个佃户的娃儿,却能住瓦房,确实教人费解。
这瓦房共有三间,中间堂屋里正中摆着一桌一椅,下面又并排摆着两方小八仙桌,散放着许多小竹凳,想是顾疾教书的地方。
左边耳房是书房,有一个大书柜,书倒是不少,但都横七竖八胡乱放置,甚至地上都散乱着几本。
右边耳房是顾疾的卧房,一张床,一个大木衣箱敞着盖,一盏油灯放在床前的竹桌上,极是简陋。
顾疾既不洗漱,也不脱衣,直接横在床上,全身犹如瘫痪一般一动不动,只有右手在胸前胡乱摸着,费力掏出五颗落花生,壳也不剥,径直丢进嘴里乱嚼,嚼了几下,又忽地大声吟起诗来,那嚼碎的落花生连渣带壳,被喷得满床都是。
那诗正是杜甫的《空囊》,诗曰:
翠柏苦犹食,晨霞高可餐。
世人共卤莽,吾道属艰难。
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
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
喊了两遍,顾疾昏昏睡去,在睡梦之中仿佛又听到那呼啸的水声、雨声、泥声、叫声、撞击之声……犹如群鬼夜哭,令鸟兽惊心……
十五年前,大河之畔。
那雨下得好似泼下来一样,那夜黑得好似将头伸进了酱缸一般。
十六个男子,三架马车,迎着暴雨,踏着泥泞,拨开黑夜,艰难前行。
雨水不停洗刷他们的身体,犹如圣水一般想洗去他们今生的罪孽。
三个人赶车,其余十三个人只能推着马车前行。只有那一次次的闪电,才能让他们乘机辨别前路。
那路傍山而建,只有十尺来宽,甚是危险。
十五岁的顾疾,便走在队伍的最末尾。
他口中不断低声念着天父之名,手中艰难地推着在泥泞的山石间打滑的马车。
突然前方有人高呼:“走山了!”
雷电闪过,只见前方山坡之上,有几大股泥水夹杂着石块草根树藤一齐滚将下来!
一时之间,呼喊声,马嘶声,水流声,雷电声,石块撞击之声,不绝于耳,乱作一团……
那夜,连人带马,无一回还,一切都被掩埋在山洪泥流之下,没有了半点痕迹。
一场大战,打得地暗天昏。大战之后,大河上下飘红,残体断肢在禽兽口中咀嚼。
战场的尸首,整整打扫了三日三夜。官府为了防止瘟疫,要求所有尸首不分敌我,就地堆砌焚烧。一时间,河岸烧人的黑烟,染黑了整块天……
因为尸首太多,人手不够,当地的土司命人从附近的十几座大小寺庙中招来一百五十多名僧人帮手,白天帮忙捡尸,夜晚焚烧之时负责念经超度,好让那些亡魂不再纠结在此处。
在这一百五十多名僧人中,有两位河南嵩山少林寺的云游僧人,一名正行,一名正心。两人正云游到此处寺庙盘桓,被一并征用过来。
这一日,两人正在河谷浅滩收尸,这浅滩离主战场较远,只找得到一两具受伤逃离的军士的尸首。
正行正心将尸首抬上板车,正准备拖走,忽地两人背后同时被硬物抵住,背后那人道:“莫出声,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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