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在树梢,黄色夹着些脏。车厢过道里站满了人,胡吹乱侃,吆五喝六,空气凝滞燥热。对面的赵揕在睡,陈征偶尔睁眼看看窗外,然后慢慢合上。列车员又来通知说晚点了,晚了将近一个小时。
晚上六点钟,火车终于缓缓停下。苇河站口很热闹,三轮车面包子像罢工似的堵在门口。刚出站他俩便被一个男人堵住了,男人并不理睬陈征,只冲着赵揕唾沫横飞,于是陈征站在一旁打量这个小镇。低矮的房子,多数是简易彩钢房,歪歪扭扭赖赖唧唧地摞在一起。屋里灯光很暗,乱七八糟的商品几乎要从小窗户里溢出来。门上挂了招牌,在昏暗的红绿闪烁中卖弄。积雪很脏,被碾来压去,粘唧唧的,让人厌恶。
上了车,赵揕递给司机一支烟,接着扯闲篇儿,顺便问了当地宾馆的位置和价格,陈征这才发现黑幽幽一圈山把整个镇子围了起来。过了座石板桥,又听见一阵“铛铛”的铃声,一列火车耀武扬威地呼啸而过。颠簸着穿过了铁路,房子突然规整密集起来,竟还冒出一座大商场和几幢居民楼,路灯也能照出大片大片的亮儿来。
陈征注视着临街的招牌,在心里默念,黑龙商店。老徐让他俩在黑龙商店门前下车。一家小门面,想是“商店”两字在东北并不多见(几乎都叫仓买),做个坐标倒也合适。
刚停车,一只大手伸过来打开了车门。来人只露了一双眼睛,棉袄有些肥大臃肿。等他把缠在脖子和脸上的围巾一圈圈解开,赵揕看了好一会儿才说:“白了,也瘦了。”
陈征从车里出来抱了抱他,问:“在家怎么样?”
“还行。”
老徐,好吃吗?还行。老徐,好玩吧?还行。老徐,好看吧?还行。
就连波多野结衣一丝不挂地躺在眼前,他还是说还行。因为不喜欢似是而非模棱两可,室友们遇事很少征求他的意见。但此时此刻,陈征无比喜欢这个词。
街道挺复杂,犄角旮旯转了半天,灯光渐渐少了,房子又变矮了,后来都没了。只有一望无际的雪原反射着月光,大风呼呼扫过,一扬一脖颈雪尘。三人都不说话,沉闷得有些伤感。
陈征率先打破沉默,笑嘻嘻地问:“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迷路了?”赵揕马上换了副嘴脸:“是不是你爸妈偷摸搬家没告诉你?”老徐嘿嘿一乐,指着山脚下的一豆灯光说:“那就是我家。”
又是白茫茫一片,方圆几里没有其他住户,只有一座大山在南边。没有围墙。破破烂烂的门只有半扇,那半扇躺在地上,门里面就是他的家。石头垫起了半米高的房基,在其上盖了两间瓦房。房前停了辆手扶三轮车,还有一人多高的柴绊子堆。前面还有排土坯房,破窗子里露出几点灯光。一条大狗上蹿下跳,一个男人呵斥着它从土坯房里走出来,隐在山墙的阴影里,陈征觉得他脸上浮出了笑容。他说外面冷进屋去吧。但两人还是往前走,老徐跟了过去。
前院有六个稻草垛,散落的稻草铺了一地,松软潮湿。东边是个简易牛棚和饮水槽。屋里有四头奶牛,黑底白花,体态丰盈。她们站成一排,面前有条石槽,装满了亮亮的稻草。奶牛身后的地面还有两条宽宽的槽,可以把粪便冲刷到屋外的粪坑里。男人正在挤奶,空气又腥又香。他冲两人笑笑,又对老徐说,“这儿脏,让你同学进屋吧。”
大圆桌上摆满了饭菜,鱼、馒头、啤酒、蘸酱菜,鸡汤已经凝固。爷爷奶奶抽着旱烟,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旱烟很浓烈,把腥臭味压了下去。老人精神头儿很好很健谈,只是山东乡音太重,加之缺齿少牙,两人听不懂,只能报以微笑点头。过了个把小时,陈征隐约听见玻璃瓶碰撞的声音,老徐父亲说:“回来了。”
“孩子们都饿了吧?赶紧吃。”老徐的母亲解了头盔和护膝。她的两颊和双手被冻得通红,“小徐,这三轮明儿得拾掇拾掇,半道儿又坏了。”
老徐父亲递给她一双筷子。说:“行,行,吃饭。”
“对对,先吃鱼,鸡汤凉了,”女主人忙不迭夹菜倒酒说:“真好,还不忘来家看看。”
赵揕忙接过去,说:“早就想来了。”
“他回来那俩月,整天耷拉着,啥都不想干,我看得出来,他是想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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