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地难,买地也难,卖地的难找买主,买地的难找银子,双方都会涉及许多变更手续和繁重的交易税不说,这中间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赵家卖地,当然是桃树园人买才最为适宜,外面的人来买都要以一个管理不便的理由来压价,上一次赵家就吃了这个亏。那么,这一次还会吃这个亏吗?还有,谁买了赵家的地谁就有可能成为桃树园人的公敌,因为只有赵家的租额才是最公道的,郑学泰郑老爷的租额却是赵家的三倍甚至四倍。对佃户而言,谁脱离了赵家这个东家就意味着谁将要面临高出三到四倍的交租定额,在赵东家这里交三斗或者四斗一亩,换个李东家或者王东家来就要交九斗或者十二斗一亩。
郑赵两家的田,要走出桃树园两里路之外才能找到边界,赵家的田靠里,郑家的田靠外,从堰塘堤坝开始,两里路之内属于赵家现有田产,之外到山沟出口处属于郑家田产,至于旱地,西面属于赵家,东面自然就归郑家了,但是不等于赵家的田就只佃给赵家人,郑家的田就佃给郑家人,这是根据各家人丁繁衍的进度决定的,赵家是最早入驻桃树园的,故而就近的田就属于赵家开垦,郑家后入驻,只能开垦较远的,而且,得靠买进。
这就导致了家族田地混租的现象,郑家族人后到,穷人要种田,就得租赵家的,多年以后,赵家人口增长,又得租郑家的田来种,比如,黑牛兄弟俩分家,黑牛是长房,继承了父辈租赁赵家的田,弟弟黑子要种田就只能去郑家租田种。
在人丁的涨幅上,郑家后来居上,许多人租不到水田,就只有靠种旱地维持生计,赵家人不愿去郑家租田的,同样只有租赁赵家的旱地,赵家卖过一轮田,这田后来落入郑家,赵家租赁郑家水田的人家又多了许多。
这一回,赵家要卖田,当然只能卖挨着郑良才名下的那一片。有道是,卧榻之侧且容他人酣睡,依郑学泰的算计,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得全力抢购这两百亩。为此,桃树园很多人陷入了恐慌之中,就连赵家一部分人也是惴惴不安。
但是,卖田势在必行,赵大少爷的苦处,赵家人是知道的,他们再心不甘情不愿都只能理解。要卖的田被划出了界限,因为买家要看田议价,所有郑家人租佃赵家的田统统被划分了进去。焦死人第一个哭了起来,脱离了赵东家,他还怎么活呀,他不明白赵家卖田的理由。不仅仅是焦死人,所有租佃赵家水田的郑家人都哭了起来,他们就是靠着租佃赵家的田活命的呀!
卖田不能东割一块西割一块,判了谁的死刑也不能坏了这规矩。佃户们在乎的不是谁是东家,而在乎的是东家是个什么人,郑学泰这样的人,在本族人的眼里都是吃人不吐骨头活阎王,一旦这两百亩水田再落入他的手中,那佃户们还有法活吗?
焦死人租的田划进去了,他的希望还没有彻底破灭,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这田千万不要落入郑学泰的手中,一旦落入郑家,加重了租子负担,他就连还印子钱的基本保障都没有了,等于是要了他的命。
卖地的告示贴上十天了,除了那些待宰的佃户,桃树园一切都风平浪静,没有一个买主前来搭线。这一形势,让不少的佃户默默祈祷,但愿赵家的田卖不出去。
还真如他们想的那样,又过了十天,仍然没有买主上门,焦死人就双手合十地对天作揖道:“菩萨保佑,赵老爷,你就别卖田了,你败完了家,桃树园也是不得安宁了呀。”翠翠不懂卖田对赵家意味着什么,但她还是不希望赵家的田卖不出去,只希望不要卖给郑家就行了。她知道,自己怎么许愿、怎么想象都于事无补,她无力决定什么,就算那田真的给郑家买了去,她们也只能接受。她不相信老天爷不帮赵家这样的好人,田总有一天会卖出去的。
果真如翠翠所想的,到了三十天的头上,赵家迎来了第一位买主。这人一到田里来查看,佃户们都不约而同前去围观,翠翠也去了,她站在自家的田角路上紧紧拉着公公,她害怕公公跟其他人联合起来去闹事,因为公公说过,要跟大家一路到赵家去说说。陪伴买主看田的有赵家许多人,翠翠分不清谁是谁,只看见一个白白生生的中年人穿得十分光鲜,被赵家人簇拥着站在排洪道的西边对着东边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由于隔着相当一段距离,根本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倒是那笑声传得很远,看来谈得十分融洽。小女孩心里就有了一个答案,赵家的田卖出去了。
再站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了,翠翠对公公道:“爸爸,我们回去吧,不是卖给郑家的。”焦死人不这么认为,他吃了郑学泰的大亏,知道那个小矮人心眼儿很多,搞不好这人就是郑学泰找来的媒子(托儿)。他道:“女儿,你先回去,爸爸到赵家去问问。”翠翠也不是能拿主意的人,公公要去问,让他去问问也好,看是不是真的卖出去了。
事情不是像翠翠想的那样,而是买田的人一个劲地杀价,杀到后来,赵家人不卖他了,至于笑,是那买主的讥笑,他笑这么混乱的时局,你把田卖给谁呀。没卖出去,焦死人暗自欢喜,但同时也十分失落,欢喜的是自己仍然可以只交四斗一亩的租子,失落的是,赵家卖不了地,生意肯定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转眼又过了十来天,田里的麦子已经绿油油的了,老天爷在这时候又下了一场雨,密密细细的把路泡得稀烂。出不了门,干不了活,直到黄昏的时候翠翠才煮中午饭。日子过得紧了,她们家从原来的三顿饭变成了两顿饭,没有了细粮,就天天喝红薯汤。红薯也没有多的,一亩地的红薯就收了那么大半窖,要吃到明年夏收季节。
晚饭后,等公公和金瓜都睡了,翠翠脱下自己的褂子来缝补,这还是在娘家穿过来的那件褂子,由于父亲缝得不好,许多地方都跑边开始烂了,裤子更是烂得快,屁股上的线缝已经补过好几回,总是穿一天就又绷开了。
女孩子天生就有一种羞耻感,对于翠翠这个年纪,衣裳破了还好,裤子破了就是十分严重的问题,这个问题在焦死人的心中每天都有几十个焦死人的死结,翠翠这个衣服问题解决不了,他这个死结就打不开,他是亲眼看见翠翠屁股蛋子绷开的情景的,那一刻,他的心子就像被人煮了一样的难过。他想过去偷,不但这么想了,他还这么做了,只是,临到要下手的时候他又把手缩了回来,他不是那做贼的料呀。
夜晚其实是一天之中最难捱的时光,躺在床上要想许多的问题,要跟自己做许多的斗争。焦死人想过翠翠的衣裳问题,又想这田赵家迟早要卖出去的,田租加码,印子钱的利息就没了出处,得想办法去挣银子才是。可是到哪里去挣呢?去干什么呢?淘金这一行许多时候都是打水飘,要想找到一个好金坑,除非老祖先人坟头冒青烟,脚夫这一行也没指望,他女人偷汉子,属于身家不清、己事不明的特例。现在的脚夫只能是袍哥,这年月,十个男子九个袍,就算入了袍,也只能是信字辈的挂名走卒,那堂口里元老级别的哥兄老弟多了去了,他们尚且没有生意做,哪里轮得到自己?
这一夜,又是一个无眠之夜,最近的失眠已经成了常例,但是,没有法子,这个世上的许多事,他焦死人都左右不了。
翠翠虽不聪明,但她看得见公公的眼睛在往下陷,看得见他脸上的肉越来越少,也看得见他那脸上的颜色越来越灰暗,皱纹越来越多。这一切来得好快的,她来到这个家也就才几个月,公公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变成了另一个人。
焦死人家从祖辈就租赵家的田种,所以他的田就在赵家大院外面不远,院子里说话田里都可以听得清楚。每天到地里去看一看,拔干净麦田里麦地里的杂草,拔野菜、砍青、捡柴是翠翠这一段时间的日常劳动。这一天,她一如既往早早就下田除草。金瓜也被焦死人带去首饰垭卖篾货了,农闲时焦死人编了许多篾货,他两爷子这段时间只能去卖篾货。
赵家老太爷今天好像出门了,翠翠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他们家让一些房子和树林挡住,也看不见是个什么样子,只听见院子里面很吵,有学堂的读书声、男孩女孩的打闹、大人们嘁嘁喳喳地说话声,大少奶奶的声音虽然很隐约,但在翠翠耳朵里永远是比较特别的,大少奶奶道:“昨天还说今天来,今天为何又不来了?”
一男的道:“来是要来的,说是今天手气旺,还要赌一把,银子多些心里才有底,三爷在那等着呢,怕家里着急,三爷才叫我先回来告诉奶奶,说大概中午时到。”、“赌一把?”大少奶奶好像有些担心地说道:“要是输了呢?”男的道:“三爷说,不来他就是输了,赢了就会来。”大少奶奶叹气道:“他们这些人,都把那脑袋別在裤腰带上去赌,赢了的笑破脸,输了的卖儿卖女,一群不着调的赌棍。”
男的嘿嘿一笑道:“这是他们的生存之道,赢了喝酒,输了挎狗,说得好好的一早来,非要再赌一场,三爷都拿他没办法呢。”
大少奶奶道:“都是些什么人呐,这田要是卖给赌棍,指定过不了多久就会被输出去,倒来倒去,只害了这些种田人。”
男的道:“害不了的,大少爷找到了新路子,要重新栽桑养蚕。佃户们租子加了码,一年能养三季蚕,有了蚕茧养殖渠道,他们反而能得到更多的好处。”
大少奶奶道:“这个我知道,不光要养蚕,还要种棉花呢。”男的道:“是啊,大少爷卖田就是为养蚕来的,养蚕的好处是,利润是佃户们自己的,跟地主没有直接的关系,他也收不了租子去。”翠翠听到这里,就开始琢磨,什么是养蚕,既然养蚕这么好,不用交租子,她就要多多的养蚕,用银子来还印子债说不一定比用粮食来抵债好。想到这里,她加快了手上的速度拔草,忧愁的小心灵一下开朗了许多,她相信赵家奶奶就像相信娘家妈妈一样,相信赵家大少爷就像相信焦死人一样,这些人在她心里已经生了根。
赵家大院不同于人们通晓的富豪名家的深宅大院,所谓的大院子,不过是同族抑或同村的庄户人家几十户毗邻而居的村落罢了,一个院子,杂姓很少,几乎都是一个姓氏。像赵家大院就没有一个杂姓,对门的郑家大院也是如此,这说白了,就是湖广填四川时两姓人流亡至此开荒垦种,分枝散叶,时间一久形成的两个大家族而已。这两大家族就数赵厚德和郑学泰的祖上来得最早,垦田最多,之后又有族人闻讯迁来。赵厚德的祖上喜读善商,发起得最快,垄断了桃树园大半好田好地,而郑学泰的祖上属于歪瓜劣枣,善使那红黑伎俩,靠靠偷摸扒窃、烟馆赌馆、坑蒙拐骗、放高利贷发家。人言这种人家注定人丁不旺,到郑学泰这一代就应了验,干脆一脉单传独独一个小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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