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完蚕、做好早饭,天还没亮,翠翠挑上水桶下山挑水,一边走一边竖着耳朵听山坡下面赵家人的动静。今天的桃树园人起得比平常早多了,漫山遍野的火把星星点点,都是采桑人欢快的笑声和交谈,最响亮的是赵干精那个小屁孩公鸡一样的叫唤:“老乌龟得了穿心烂,龟儿子抓药龟母子煎,龟舅舅送来桐木板,龟奴才做了一口大棺材,龟孙孙抬,龟末末埋,龟儿子爬上坟头哭起来,龟母子骂龟儿子短命台,要埋你就赶到埋,莫让老乌龟从坟头爬起来!”
这段顺口溜,翠翠不知听赵干精唱了多少回,每当听到他唱就忍不住跟在后面小声念一遍,感觉这词非常的解气。
公公说郑学泰自从吃了官司从县衙回来,屁股上的棍伤就一直溃烂,烂到后来越烂越深,都烂到肚子里去了,这段子是赵二娃专门给他编的祭文,祝他早登极乐世界。翠翠不知道什么是极乐世界,但她知道这是在咒郑学泰早点死呢。
接着是陈稀饭在田边桑林的呵斥:“赵干精!你这个烂代书(出坏主意的代书先生,暗指赵二娃),再鬼叫老娘回来撕烂你的嘴!”赵干精再不敢乱叫唤了,又有一句没一句吆喝着划龙船咯,放风筝咯。
赵二娃不知在哪个角落里打着哈哈回应道:“赵干精!莫怕她!接着喊!爷爷给你肘起!”
于是赵干精又接着喊,连喊了两三遍,喊得赵二娃打着哈哈笑。
陈稀饭埋怨道:“二老汉,你那书白读了,老不正经,带坏子孙,净给我拢祸事。”
赵二娃骂道:“陈稀饭,你娃天不怕地不怕,还怕私娃子死了回煞?猪有名狗有姓,不提猪名狗姓,哪个承认他是老乌龟他就尽管来接招,这就是老子教的,你怕老子不怕,老子猪来杀猪,狗来杀狗……”
一声响亮的鸡鸣掩埋了后面的话,鸡鸣之后,陈稀饭道:“二老汉,你明明晓得是一泡臭狗屎非要去踩一脚,恶心得了别人吗?到头来还不是恶心你自己。”
这时赵老太爷出来说了一句道:“二娃,我看你那嘴越来越不像吃饭的家伙了,今天划船不是有你吗?该出门了。”
赵二娃尴尬地笑两声道:“老人家,我知道了,这就走。”
翠翠听到这里也走到了井坑边,不经意间,看见田埂上黑黢黢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不声不响地站在那儿,毛根子一炸,吓得一激灵,当即就不敢动弹了。那高的黑影叫了一声道:“翠翠,是你吗?”翠翠一听,心里的恐惧咚一声落了地,那人竟是桃子,回应了一声道:“桃姐姐。”桃子嘻嘻一笑道:“看把你吓的,我知道你这时候会来挑水,专门在这等你呢。”翠翠一头雾水道:“姐姐等我?”桃子道:“我就等你。”翠翠一笑,看着她旁边那个小黑影,嫣然道:“姐姐等我做啥子?”
桃子道:“你家的蚕儿每一季都养得好,我想问问你,我家的蚕儿明明还在抢食,为啥身上发亮呢?凡是发亮的蚕儿它们都不怎么吃食,跟老了一样,可它们明明还没老,是不是病了呢?”翠翠想了想,反问道:“那蚕儿拉出来的蚕砂是不是很湿?”桃子顿了顿道:“好像是。”翠翠道:“姐姐可以这样试一试,把蚕砂拿手指上捏碎,如果蚕砂沾手,就是蚕儿吃了太多的露水桑叶,肚子吃坏了。还有一种情况,刚从太阳底下摘回家的热桑叶不能立马喂蚕儿,蚕儿吃了热桑叶也会坏肚子,连续吃水桑叶和热桑叶就会拉肚子,我爸爸说,拉肚子的蚕儿叫亮水蚕,亮水蚕就是病蚕,它是不会做茧子的。”
桃子啊?了一声表示惊奇。
翠翠道:“这样的事儿我也遇到过,蚕儿拉肚子很麻烦,如果是少数的话就得把它们拣出来分开,如果是多数的话,喂桑叶的时候就在叶子上撒一些干石灰粉,石灰粉一定要是干燥的、干净的,蚕儿吃下去就会好起来。要是蚕儿病得很严重,这种办法也不一定有用,再怎么办我也不晓得了。”
桃子哎呀一声道:“我们家的人喂蚕儿从来不管是不是水桑叶、是不是热桑叶,难怪会这样。”翠翠一笑道:“我也不敢肯定就一定是这样,不过我想,蚕儿肚子里有水才会发亮,亮水蚕的亮跟老蚕的亮不一样,亮水蚕的亮是白亮,老蚕的亮是透亮,石灰粉可以吸水、又可以消毒,还可以防蚊蝇。”
桃子恍然大悟,竖起大拇指赞道:“翠翠,你好聪明!都可以做我的师傅了。”翠翠道:“姐姐先这样试试,如果蚕儿好了,今后千万不要喂水桑叶和热桑叶,水桑叶一定要晾干,热桑叶一定要凉透,如果桑叶太脏,也要用石灰水洗两遍,晾干后再喂蚕儿。”
桃子嗯嗯的点头道:“我知道了,谢谢你,翠翠。”说完想走,想想又回头道:“翠翠,今天龙王会,你去看划龙船不?”
翠翠本来都要下到井里去打水了,闻言抬头道:“不去,我们家太忙了。”
桃子欲言又止,末了忍不住还是说了一句道:“翠翠,去吧,和我们一路,划龙船比过年都热闹,我……我可以借衣裳给你穿……”
翠翠道:“不了,我要在家喂蚕。”桃子心里一阵失落,牵起旁边的赵干精,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桃子一路来到田边桑林,想要帮父母摘桑叶,想起翠翠的话,问陈稀饭道:“妈,今早的桑叶有露水吗?”陈稀饭道:“这女娃子越来越猪了,这一大早肯定有露水了。”黑牛道:“女子,不是叫你喂了蚕就做早饭的吗?我们马上就好了,你跑这里来做啥子?不去看划龙船了?”桃子道:“蚕儿也喂了,早饭也做好了。爸爸,你知道我们家的蚕儿为啥子老是发亮吗?”黑牛反问道:“为啥子?”陈稀饭只管忙乎着摘桑叶,不以为意地道:“这又不奇怪,蚕儿快老了,肚子里有了丝,当然要发亮,难道你想让它们发黑吗?”
桃子一撇嘴,丢开赵干精,也拉过桑枝来摘着桑叶道:“妈诶,我刚刚去找了翠翠,算是学了一招。”陈稀饭刷刷的摘桑叶,不以为然地道:“翠翠?学了啥子招?”桃子道:“你可不要小看翠翠,她聪明得很,一点不像焦死人。”
黑牛插一句道:“乱说,焦死人咋啦?穷是穷,一不偷二不抢,翠翠怎么就不能像他?”陈稀饭道:“我什么时候小看她了?
桃子偷偷一笑道:“没有就好。”于是把从翠翠那里学来的拿来一说,陈稀饭当即就说不出话来。
黑牛道:“看看,都说穷人家的娃娃早当家,学着吧,这叫窍门儿。难怪他家的茧子每一季都卖得最好,焦死人不知是哪辈子辈子修来的福气。”陈稀饭愣着黑牛,想说什么,最终没说出口,只在心里骂道,不长眼的东西,老娘生的儿子女子哪一个差了?
猴在树上的瓜皮蹦下来道:“我摘满了,不陪了,回家吃饭看划龙船去咯!”说完背起背篼就跑。赵干精撵过去道:“哥哥等我!”
陈稀饭一声呵斥道:“赵干精过来!”赵干精闻言站着不敢动,陈稀饭骂道:“你这个小畜牲,刚刚谁叫你那样喊的?过来说清楚,说不清楚,老娘黄荆条子赏赐你!”赵干精叉着双腿腰板两甩,闭着眼睛叫闹道:“二爷爷说大路不平旁人铲,老乌龟坏事做多了,烂了屁眼儿,老子给他念祭文!”
陈稀饭骂道:“狗东西,你仗谁的势?”撵出去要收拾他,赵干精撒丫子就逃。桃子道:“妈,你撵不上就莫撵,就不怕摔跤啊?”黑牛道:“就是,你个大肚婆充什么能?小儿信口雌黄,他的话谁都不会计较,你在计较哪样?”
陈稀饭当然不会真去追,气哼哼回头来眼睛一瞪,数落黑牛道:“老东西,你就不知道管教管教?你不计较,别人能不计较吗?懂理的,都知道是小儿无知愚蠢,不懂理的,还以为是大人在教唆他呢!”黑牛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做了亏心事,就莫怕别人讲,小娃儿有口无心,哪个说我教唆,可以来找我说理,我等着就是了。”陈稀饭鄙视道:“你这是蠢!”
黑牛嘿嘿一阵笑,蹲下去背起桑叶来走着道:“蠢就蠢吧,桃树园的赵家人走到哪里都行得端坐得正,这种人十有九个都蠢,我这个人没有那些曲心弯拐,也不怕别人有什么弯拐。”陈稀饭啐了一口道:“我呸!老太爷都没说这话呢,说得好像你跟他老人家有得一比似的,臭不要脸!”桃子背着背篼在后面嘻嘻偷笑,难得听到她老子这样的委曲求全,吹牛不红脸。黑牛笑道:“好了,不跟你说这些事,说了你也不服,讨气怄,翻篇儿。”
翻篇就翻篇,桃子问道:“今天看划龙船,谁在家看门呢?”黑牛道:“你们都去,我这条牛留下,总该满意了吧?”桃子道:“那……给铜板吗?”黑牛道:“给!谁不给,谁是小人。”陈稀饭哼了一声,不说同意,也不说反对。
吃完早饭,天还没亮,瓜皮拿来准备好的火把点燃,催老娘上路。桃子拉了赵干精,娘母四个去大院子候了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三少奶奶以及黑虎黑豹飞虎几个小少爷,一行人前呼后拥,出发了。
她们这一走,桃树园坡上坡下的火把都移动过来,欢声笑语,开科打诨,好不热闹。
黎明的风轻轻吹拂,千百条火蛇从四处汇聚拢来,渐渐在龙滩坝两岸形成两条舞动的火龙,火光倒映在彩船密布的水中央,光影中万头涌动,人声鼎沸,烟雾缭绕,好不壮观。
河岸边高高架起一座木台子,台子上空一南一北悬浮着两个巨大的红灯笼,灯笼之上一左一右垂下一条红绸条幅,左边书着,五谷丰登赛龙舟喜迎龙王,右边书着,上下齐心集路股共筑铁路,横幅,擂鼓呐喊。这高台、这灯笼条幅、在江水光影中仿佛就是一台大红花轿被两条巨龙遥遥托起,在霓彩祥云中翩翩起舞。
高台之上,隐隐约约,早有一干人等正襟危坐,杨铁山、蒋黎宏、猪招官、黄福生、陈享吉、张三爷、杨小山、李德林甚至郑良才等等,更有一张鲜红的牛皮大鼓架在一侧虚位以待。
河岸边,十数只龙船龙头高昂,龙尾栩栩如生,一字顺河靠在水边,龙头上一色的红绸镶边锦旗迎风飘舞,白色的巨字楷书在火光中格外耀目,县衙的威德号、盐粮署的同济号、县城的金华号、丰乐场的泰兴号、务本乡的远航号、复兴场的潼源号、丰乐乡的同鸣号等等,赵子儒的脚行号、杨小山的聚福号、张三爷的永昌号、郑良才的银盛号、于老爷的宝山号、洋溪文老爷的广德号、柳树沱李四爷的云连号等等。
各船的舵把手、号子手、擂鼓手、桡片手各拿各的家伙、各拿各的把式,说说笑笑、吵吵嚷嚷。
一声铜锣响,各参赛船只上的锣鼓就擂将起来,号子手扯开嗓门,吆哦嘿咗的号子声附和激烈的锣鼓声响成一片。鼓声催动,桡片翻飞,十几条龙船离岸驶入河心,开始了他们久违了的赛前预演。
此时天刚刚蒙蒙亮,天空铺满黑疙瘩云,出山的太阳正在火烧天。两岸的观赏者早已灭了火把,所有的眼睛都落在了河中央的箭一样穿行的龙船上。
而西岸河堤内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各种风味小吃的摊主们还在紧锣密布地忙碌着,在扑鼻的油锅香里,各乡场的龙灯、车灯、俱已在各自的场地上,粉墨登场,长龙舞动,锣鼓喧天。车灯摇摆,唢呐吹响,车幺妹、笑和尚,扮相滑稽,相映成趣。
今天的川戏班子格外抢眼,河滩上搭有三尺高的戏台,戏台早被戏迷们围得水泄不通,台上洋溢班全员到场,县中名角侯四娃正在演唱《关王庙》,只见他鼻涕长垂,反复吸收而不落下,且唱词清楚,唱腔凄凉,其穷困落魄,饥饿寒冷之状令观赏者无不喝彩。
川戏,一直以来都是川中戏曲文化的头牌,侯四娃原名侯翠屏,驰名成都,今日受川路公司邀请,帅弟子筱群芳、覃翠清、张三官等随洋溢班回乡演唱,这一开场就是大牌拿手好戏,一下就占据了盛会的主场。
小吃摊顺人海外围围成一条长长的雁行弧线,摊主们以他们特有的技巧捕捉着他们的猎物,看季节做买卖,这季节土里出的;不出的,在这里都能吃得到,偏偏还保证大众人人都想吃、人人都吃得起。富油包子蒸开了花,成塔状高高垒起,露着油汪汪褶皱窝儿、麻花儿馓子油条油干油果子,凉面饼子方酥饼子白糖饼子,葱花面油醋面炸酱面臊子面,高汤面鸡杂面肥肠面牛肉面……都是面、张抄手李抄手王抄手……都是抄手。尽管都是一色的面食,各家的烹饪手法不同,味道绝对不同,那十足的香味儿让人垂涎三尺,不吃都不行。
今天来赶会的,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口袋里都有几个铜板,那些没吃早饭的好吃人,耳朵里听着川剧,眼睛望着美食,将小吃摊围得水泄不通。
潼川人烹饪技术妙不可言,尤其是各种类型的卤菜白砍,这种美食油水不一样,经济实惠,又以它独特的销售方式赢客无数,不管男女老少都稀罕这一口。好吃人馋极了,哪怕口袋里只有三个钱两个钱都要到卤菜摊前去走一走看一看闻一闻,买不起多的,一钱两钱、一两二两,多少都要买一点拿在手里边走边啃。
今天不同于以往的庙会,尽管是在河滩上,小本生意百家争鸣,人多自然就乱,再加县衙和商会都设有几个募捐点,为防止江湖混混滋扰生事、小偷小摸浑水摸鱼,故而周乾干手下的一帮捕快和巡防营兵勇几乎随处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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