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娩后的龙宝珠还很虚弱,虽然往日的光采有些失色,但大家闺秀的气质丝毫不减。子儒进屋时浑身湿漉漉的,手脸跟冰块一样,鞋上都是雪沫子,她让他从床下拉出火篓子坐床边烤了这半天,才拉过他的手来捂着道:“这么冷的天,知道了就行了,干嘛要赶回来?”子儒手一缩,挣脱开来,赶紧拉被子把她捂好道:“这时候不能凉了手脚,老老实实躺好。”龙宝珠温婉一笑,憨痴痴地道:“我有这么娇贵吗?又不是头一胎。”子儒道:“又胡扯,生产越多身体越亏,这个道理你会不懂?你胡扯,给幺女起个名儿都扯兮兮的。”大少奶奶憨笑道:“那是老人家起的好不好?老人家就喜欢让她飞,我说叫凤飞都不成,非要叫剑飞。”子儒笑笑道:“干嘛非要叫飞呢?凤飞的意思是凤凰飞走了,而剑飞的意思是杀得满天飞,我这是女儿,不是小子,老人家真是可以,本来就一屋小子都是猛兽,这一来又多一飞禽。”龙宝珠嗔道:“你才是猛兽飞禽,怎么当老子的?凤飞的意思是凤凰展翅好不好?”子儒忙笑道:“好好好,凤凰展翅,可结果呢?”龙宝珠笑道:“结果老人家说,世道要乱了,盛世习文,乱世要习武,纵是女儿身也要有阳刚之气,还要让你找师傅呢,你等着吧。”子儒呵呵一笑了之,龙宝珠道:“你别打呵呵,我觉得老人家这想法应该支持,反正大清朝没了科举,读书人前途灰暗,读书也不过为识文断字而读,习武强身能补短。”子儒道:“朝廷不兴科举是朝廷的堕落,书还是要读的,不但要读,而且还要读好,人类短了学问就不能成其为人。要习武也不是不可,但强身的同时必须读好书,都成莽汉愚夫,这个社会就没了章法了。”龙宝珠愣他道:“刻薄的家伙,那你为何不好好读书?又何以要弃功名于不顾?”子儒笑道:“我啊,因穷而废读,因厌世而兴贾事,是无心而非不顾。”龙宝珠呸一声道:“白嘴子,不与你穷理论。”说完又撩开被子,把窝窝里的小家伙露出小脸蛋来道:“看看你的宝吧,小嘴嘟噜的,必是对你的言论不满。”
子儒一看,红扑扑一张小脸正酣然熟睡,由然生出一股爱怜,想伸手去摸,又怕冰着了她,笑道:“哪里是不满,小模样分明像没出窝的猪,憨得很。”大少奶奶咯咯笑道:“你不觉得像你吗?”子儒油道:“像谁谁知道,反正是像猪。嘿嘿……”笑没笑完,还是没忍住伸出嘴去小的啵一下、大的啵一下道:“快捂起来,冷着了。”龙宝珠满脸红霞,看着他把她俩藏到被窝里,感觉自己还真有点儿像他说的那猪。
“嘴皮子都是冰的,很冷吧?”她问道。子儒道:“冷?刚刚从冰溜子踩过都没觉得冷,回到这温柔乡,还冷才怪。倒是你,好好地给我偎着,千万莫受了凉,出半点儿差错,不饶你。”
龙宝珠红着脸盯着他,仿佛看不够似的,这个男人这时候也太乖巧了点,跟平时判若两人。就这样盯着他享受了半天这种温柔才说道:“我这床底下有三个火笼子,都快成烤猪了,你估计会冷着吗?你说我扯,你能不能不扯?你当我不知道冰溜子上的滋味?这么冷的天,在家里多待两天吧,等雪化完了才出门好不好?”子儒道:“恐怕不能如你愿,这世道越来越紧迫,总感觉让人越来越看不清楚,都快喘不过气来了。翻春了,得赶快去一趟成都,那边好多事都没安排好呢。”大少奶奶大是不解,问道:“什么事这么紧张?因为银子吗?”子儒道:“都说银子是身外之物,但这个世道少了这些身外之物简直就没法过日子。”
正说着,房门一阵踏雪声,黑虎飞虎一溜烟就进了屋,进屋就吵着闹着要看妹妹。这两个一进屋,子儒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道:“好了,我不跟你说这些,省得你在那儿杞人忧天,好好将息着吧。”说完,自去堂屋陪老太爷喝茶。
进堂屋刚坐下来,老太爷就问道:“日升昌没谈成吗?”子儒道:“哪儿那么容易,前期的借贷还一个铜板没还呢。”老太爷道:“那就是信不过了,不借了?”子儒道:“看不懂的就是日升昌,这是第三回大肆收缩了,收贷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还放贷,看样子只怕要全部撤回山西。”
老太爷似乎对此毫不在意,慢条斯理喝一口茶,淡然说道:“刚刚浑戳戳哩,看到了一个怪天象,也不知是不是真。”子儒道:“天象?什么天象?”老太爷道:“赤星入侵心宿,恒星惨惨淡淡,大有一拼高下的征兆。”
子儒愕然,随即一笑道:“刚刚?怎么可能。”老太爷道:“就在刚刚月亮出坡之时,大概有一袋烟的功夫。总想看清楚一点,可能人老了,眼睛花了,始终没看清。如果是真的,那可就太怪了。”子儒道:“何以为怪?”老太爷道:“这种现象多出于夏秋季节,太阳距大地最近之时,怪就怪在出现在冬春。”子儒微微一怔,要起身去看。老太爷道:“哪里还有,已经隐去了。”子儒复又坐下道:“这就怪了,去年的时候有人跟我说他也见了,但人家是八月中秋看月华无意中看见的,老泰山也跟我说起过,不过他是听人说的。”老太爷吃了一惊道:“不会吧?照这样说来,我看见的都是第二次了?这可是亲眼所见。”子儒笑道:“爸,你不会看错了吧?不,就算没看错也不要相信这个。”老太爷道:“我也怀疑看错了,这个季节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出现这东西。不过,既然有人在八月看见过,那就证明错不了。天象这个东西,看得懂的人不多,相信的人也少,但每每都是要应验的。现今朝廷列强环伺,君主正值壮年,庸碌无能,任凭妇人当道,国家没了自主权,天下局势相当不稳定,若君主真有个三长两短,很容易就起干戈了。”
子儒一听,皱起眉头道:“要这样说来还真不是好兆头,但朝中大事、天下大事都是天下人做出来的结果,跟九天玄外的日月星辰扯不上关系吧?”老太爷道:“天生万物,天道决定万物的运势,你怎能说天下大事跟上天没有关系,天生异象,就会天灾不断,因天灾引出的战乱还少吗?一个王朝的运势,跟人的一生是一样的,有青壮时期,更有衰老没落时期。人都有生老病死,王朝呢?今天的大清朝已经病入膏肓,这些年的接连不断的乱象已经说明了这个王朝的气数。那个老太后一手遮天,故步自封,玩弄权柄于股掌,在她手里折了几代帝王,若真应了这个天象,后面的事情真是大大不好。不由人不做一些准备了,你可以不去相信这些,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自己的老路子给丢了,粮食,到什么时候都是根本。”
子儒正色道:“爸爸放心,我不但不会丢了老路子,而且再多的新路子都是为了筹集更多的银两来囤积更多的粮食。我不会看天象,但是我会看乱象。”老太爷点头道:“现在手里有多少粮食?”子儒道:“爸爸,你说的这个现象也没那么快就应验吧?粮食囤积起来很容易,保管起来却很难,所以现时不能囤积太多。我们没有自己的粮仓,这是个大问题,借用龙华行的粮仓只能用来对付灾荒,一旦遇上乱世,可就要被它连累了。”老太爷沉吟半晌,抬头道:“你的意思是我们该建一个粮仓了?”子儒道:“我最担心的却是这条铁路,这条铁路牵扯了太多人的利益,我始终认为川商财团没有这个实力,只会给朝廷带来相当的困扰,那些西洋鬼子一刻也没有消停过,朝廷一旦有什么变故,就绝不只是星象那么简单了。爸爸想一想,如果天下大乱了,什么样的粮仓才顶用?”老太爷道:“你想说什么?”子儒想了想道:“爸爸,如果我们要修粮仓,你认为要修在哪里才最好?”
这个问题让老太爷有些始料不及,如果是在太平盛世,粮仓自然要建在交通便利之处,但乱世意味着烧杀掠夺,粮仓建在哪里都不保险,唯一的选择就是地下粮仓。修建一座大容量的地下粮仓需要一个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不说,它的规模和隐秘性也犯冲突,要修粮仓,还要让人看不出你的用意来,这就有相当的难度。
子儒见这个问题难住了老头子,便说道:“爸爸,我想开一个采石场,这个采石场最好选在一个隐秘的地方,要没有地下水,要通风透气,我们的目的就是卖石头。有这样的地方吗?”知子莫若父,老太爷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反问道:“卖石头?卖给谁?”子儒笑道:“杨铁山要修筑防洪堤,还有可能会修城墙,你别担心石头卖不出去。”老太爷露出一丝笑意,随即很不以为然地说道:“这个买卖绝对又是亏本生意,而且是亏血本。”子儒道:“这事儿跟其他事不同,亏血本也要做,我们家亏血本的生意没少做,不正好掩人耳目吗?”老太爷点点头,最后下了大决心似的道:“你把这件事让我来做,我有一个最隐秘又最通风透气的风水宝地。”
子儒当然知道他说的风水宝地在哪里,笑道:“爸爸,你年纪大了,又有一个风湿痛的老毛病,也该歇着了,我和子文、老三经常不在家,家里不能只有女人和孩子,今后你就在家里帮忙……”老太爷道:“你认为我老了?不中用了?”子儒道:“不是不中用,再过两年你就过六十大寿了,劳碌了几十年,是不是该享点儿福了?你再要起早贪黑的奔走,我这心里不安稳。”老太爷道:“福享早了要悖老来时,我可不想六十不到就闲下来。不过,要做这些事首先一条,要银子,银子少了还办不成。”
子儒道:“铁了心要做这件事就不要去担心银子,之后每一季卖蚕茧的钱可以挪一些过来用。只是,开山采石是一件非常粗笨的事情,你老人家……”老太爷伸出手去制止他说下去,倔犟道:“你认为我真的老了?好了,这件事我绝对比你适合去做,而且绝对比你做得好。”赵子儒知道他老子的脾气,再要劝阻他,说不一定就要挨骂,只能笑着道:“那,你老人家需要多少银子来开头?”
老太爷道:“起手的这点银子我还有,后面的就靠你了。好了,天气太冷,明天一早又要跑路,早点去歇着,我要好好思量思量。”子儒道:“你老人家别急啊,我还有一件大事没跟你说呢。”老太爷道:“大事?比这事儿还大?”子儒道:“那倒不至于。”老太爷道:“那还说啥?你跟大媳妇商量着办了就行了。”
子儒道:“这件事我做不了主,她也做不了主,得要你老人家做主。”老太爷道:“什么事连你都决断不了?说来听听。”子儒道:“老三的事,他从十三岁就跟着我,虽然不是同胞兄弟,但我一直把他当亲兄弟。华五爷已经是第三次托人来说了……”老太爷呵呵道:“又是华家小姐的事。”
子儒道:“这女子痴得很,就认一个死理,现如今已经思虑成疾,卧床不起,终日以泪洗面。拒绝就医、拒绝见人,抱定一个死字,任谁跟她说理都解不开这个结。华老五急坏了,打不得、骂不得、看着她死又舍不得,你看这事儿闹得,连老泰山都说,于心不忍啊。”
说起这件事,老太爷也觉得头疼,赵老三十三岁就进赵家,十九岁就当上顺和的当家人,说他是个爷,他其实就是赵家的一个下人,说他是下人,但谁也没有把他当成下人。关键他是孤儿,没有家,自尊心又太强,觉得娶华家小姐跟自己身份不符。除此之外,还有一层最为复杂的一层关系,这华五爷是老亲家华百祥的幺房叔伯兄弟,他家的小姐比华珍高了一辈,赵老三怎么可能答应娶华珍的姑姑为妻呢?这是死结。
这门亲以前说过几次,赵老三自己都以门不当、户不对为由婉言拒绝,没想到这一回竟然以死相迫。就为这一层,老太爷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着了魔了,这世上的女子若都像她这样,哪还有礼法可言?唉,老三能做到这样已经不易了,我这个做老人的总不能强迫他乱礼法吧?”子儒听老人家话里的意思是有些松动了,进一步道:“任何人看来都应该是大不过这个礼字,可这女子若真为此丢了性命,怕又有些说不过去。在我看来,只要老三愿意入赘华家,辈分还是可以避开的嘛。”
老太爷愣他一眼道:“你糊涂!老三怎么可能入赘呢?他同意我也不同意!”子儒沉吟半晌,为难道:“那怎么办?看着华家小姐……死?”老太爷叹道:“世间如此女子者不知凡几,一个情字误其一生,有几个善终的?我能做到最大的开明就是让老三自己做主,总得一个心甘二个请愿吧?”子儒道:“若依他的,他是无论如何也过不了子文和华珍这一关,华五爷的意思是希望我们替老三做个主。”老太爷道:“那你的意思就是要替他做这个主了?”子儒笑道:“爸爸,我们这一家子的缺点都是心肠太软,面对这样一个痴情女子,你以为老三就是铁石心肠?怕是恰恰相反吧?我是不想他为了顾忌我们苦了他自己,也苦了那女子,等悲剧真的发生了才来良心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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