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丽的到来让老太爷很是意外,单凭人家跪下给他磕那几个头,他就得无条件接受。这个女儿他是知道的,土实、忠厚、勤劳、吃得苦,要不然,她也做不得顺和的九妹。要是把她跟华家小姐放到跟前来选择,老太爷肯定选李云丽,因为她是苦出身,赵老三娶她不会觉得低了一头。
当天夜里,赵二娃被叫到了老太爷跟前,老太爷如此这般一阵交代,赵二娃连夜四处请匠人,第二天清早,石匠、木匠、篾匠全部到位。赵老三的新房动工了,李云丽作为暂时保密的未婚新女主人,抬石头、扛木料、拉大锯,什么活重就挑什么干。
与此同时,太和镇的河堤也开工了,杨铁山亲自动手并督工指点,几百兵勇沿河岸线排开,刨基挖土,择石砌墙,不亦乐乎。涪江河的水患每一个居民都深恶痛绝,民众响应非常积极,几乎家家户户都出动劳力加入搬运卵石、运送石灰的行列,杨小山张三爷也亲自出场,千余帮众在猪招官的指领下挑土拌土,回填打夯,表现得十分踊跃。
“嘿呀唛咗嘞!嘿呀唛咗嘞……”涪江河岸的打夯号子响起来了,治理涪江水患,包括之后的清理河道积於和沿河岸引水筑坝、起拱架桥都要以义工的形式进行。但是,洪水泛滥何其凶猛,在没有任何科技水分和一定的资金做后盾的情况下,防洪堤的抵抗力可想而知。不过民众的力量是无穷的,一个地方官员如果得到全民拥戴,其号召力毋庸置疑,与天斗与地斗,人类多少年来就是这么斗过来的……
赵子儒兄弟三人押着四船货物于次日黄昏到达安昌河码头,石灰和?炭主销绵州,有固定的掌柜负责,棉纱棉布就需要脚夫靠肩膀头送去成都龙华行了。在安昌河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几十个脚夫脚蹄子翻飞出发了,一百多里路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一天的脚程。如此,花了三天时间才将这批货物送进东大街龙华行库房。赵子儒并非豪门巨富,说起来只能算是一个经营无方的商人,他在成都的涉足面不广,同样还是穿衣吃饭两件大事。仗着老泰山龙远航龙华堂的威名,在东大街租赁了一座库房两个门市,主营棉布丝绸和粮油,在宽巷有一家木器行,经营的是家具和篾货,去年在窄巷又租了两个仓库,主要用来储存粮食。而这座库房是大舅哥龙宝堂的旧仓库,专门用于储存丝绸和棉纱棉布。
赵子儒在这里所有的生意尽皆以顺和命名,几个掌柜都是大少奶奶龙宝珠的姨表至亲,掌柜们也尽心尽力,赵子儒用得也放心,只是每次来盘盘账,清点清点货物,该补的补、该添的添。自从收容莫道是一干人等之后,顺和在成都的临时伙计增加了不少,由于他们身份特殊,不可能真让人使来唤去做伙计,自然也就成了各个仓库的看守或者帮着出货收货的力汉。当然,莫道是末路草莽、是个破落户当家,他就只负责吃饭、睡觉、坐坐茶馆,得修心养性。
窄巷龙家老宅被龙家废弃,是赵子儒和他的脚夫们每次来成都的落脚点,虽然有八九间屋子、一个大天井,却也只能勉强容纳六七十号人安塌。几百里路程,连日来的长途奔走,所有人都很疲劳,美美地睡了一个大懒觉之后,由赵子文安排回程的日用杂货,赵老三仍陪同赵子儒去见龙老爷子。
龙老爷子也是老嗨皮了,不管龙华堂有多强大、有多阴暗背晦,但龙老爷子很自爱,没有像其他袍门大佬一样纳妾养小。老两口年近七旬,还精悍得很,女婿娃走得勤了,每次来都是请请安问问好,陪着吃一顿饭喝一杯茶聊一会儿就得各忙各的。可这一次不同,幺女子又给赵家添了一个宝贝疙瘩,得喝一杯。龙家上下都很忙的,子儒也很忙,老爷子也不铺张,各房儿媳、孙子概不照闲,就他翁婿两个加上赵老三,几个小菜就着自家的龙华白干边喝边聊。
一阵闲扯后,赵子儒拿出他的官股来推给老泰山道:“伯伯,你说的荧惑守心可把我给害惨了,您老路子广,龙华堂的兄弟路子野,看看,有没有办法打折出手,打五折都要得。”老爷子不知是没听明白还是犯了糊涂,只当他滥用职权,把股票拿来私自倒卖,不无责怪地说道:“你可是潼川商会的会长,这东西在你手里愁卖吗?怎么不走正道了?”子儒笑道:“伯伯,我这可不是走歪路,关键这东西它不是正路来的,我也不可能从正路上染指这玩意儿。”老爷子大是不解,就等着他的解释。子儒又道:“这些是江湖人从县衙劫出来的,劫出来的目的就是不想那个混账知县用它去祸害佃户。”说着一指赵老三道:“谁知这家伙跟子文串通一气,又从江湖人手中把它拿了回来。”老爷子又望向赵老三,满满一肚皮官司,这家伙,欠华家的债还没还呢。赵老三作揖笑道:“龙爷别误会,不是黑吃黑,是因为这东西如果留在我那帮朋友手里的话会把他们害了,烧掉又可惜,最好的办法是把它还回县衙,毕竟修铁路是没有错的,但是不能明着还,得换一个方式,所以,它现在成黑户了。”
老头子呵呵笑道:“那它应该在县衙,怎么反而到你们手里了?”子儒道:“它当时并没有回到县衙,而是回到了负责售卖认购股的杨铁山手里,杨铁山后来代替了原知县,成了兼任知县,所以,现在才算是回到了县衙。这个兼任知县要修河堤,可是手里没银子,他就打上这股票的主意了。他把这个给我,要我给他备石料,就当是给我的工钱了。”老头子还是没明白,因为这股票要川路公司开户入账才能生效的,通过黑市倒卖也需要过户,他这个女婿很精明,怎么可能做这种不着边际的事,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门道是他没说明白的?因而问道:“因为荧惑守心你就要接这种麻胡买卖?为什么?”子儒嘿嘿一笑,在老泰山面前半点不能隐瞒,只得老老实实把问题说清楚。
听他一阵白活,老头子总算是明白了,也不推脱了,笑骂道:“你娃娃倒是想得远。行!不管会不会糟糕到那种地步,未雨绸缪不是坏事,说不一定到时候我也要到桃树园去养老呢!我无条件支持你,这事儿我找人给你办。”子儒起身鞠了一个躬,替老泰山斟满一杯酒,笑道:“伯伯,您打算要多少?”老头子直皱眉,问道:“你有多少?”赵子儒对龙华堂路子很清楚,也对老丈人的能力深信不疑,想了想不无挑衅地道:“我有一千张。”
老头子眯着眼睛端起酒杯来一口干了,呵呵道:“我当你有多少,不过一千股罢了。好就好在你打对折,下面人赚钱的空档很大,过户手续可以任意填写,这事儿能做。”赵子儒倒吸一口凉气,一千股就是五万两银子,打对折也两万五千两,这是股票,不是鸦片或者金沙那么容易脱手,黑市的潜力就这样大?不过,成都地头有钱的财主多了,公口码头黑了半边天,黑道上什么不能交易?罢,这事儿解决了。
午牌时分回到窄巷老宅,赵子儒带了赵老三、税猛、余德清三人从龙华行出来,顺东大街步行到九眼桥,准备到桥南九龙茶馆去坐一坐,顺便会会华五爷,把赵老三的事情说清楚。
走在九眼桥上观南河,岸边泊满了高低大小的蓬船,码头上装货卸货的脚夫来去如织,等着装货卸货的蓬船横七竖八,堵满河道,眼皮子底下不见江水,尽见着船了。
九眼桥码头坐落于成都东南角,连接南河两岸,这里自古就是各行各业的商船汇聚之地,要从水路运货出成都下渝城都得从这里装船启程,从外地来的商船也得在此靠岸卸货,再从这里将货物分流到各家商行,所以这一段河面非常拥挤,许多时候整天都排不开拥堵,没有相当势力的外地商船大多时候要排上三五天都不一定能卸掉船上的货物。这座码头的存在注定了东市的繁华,所以这里寸土寸金,街道皆被各家商行库房门市占用,饭庄酒馆、茶馆客栈就被挤上了河岸,以至于沿河两岸出现了许多水上人家,最亮眼的就是沿江各处一排排石桩,石桩上面一圈圈栓满靠岸船只的缆绳。
细推九眼桥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很远,此桥初建于盛唐,古名宏济桥,复建于大宋,又重筑于明代,另名镇江桥。乾隆五十三年,由总督李世杰李大人补修,因桥拱为九洞,方更名为九眼桥,到现时已有千余年历史了。东市的繁华带动了南河岸乃至于整个东南角的商业贸易,千年不衰的贸易推动了南河与九眼桥的历史名望,它不经意间就成了这座城市的标杆,又随着城市的变革而身价百倍,最终成为这座城市最为靓丽的灯塔。
这个时代是哥老会昌盛阶段,成都从古就有东穷西显,南富北乱的说法,但是东穷不包括东南角,原因东南角有这座水码头,又有很多商铺,财主富商因为这座码头的缘故大多都居住聚集于此,誓如龙门龙家和华家。西门住的都是达官贵人,北门却多为外地商贾、帮会大佬盘踞,而西门南门之间还有一段贫民区,也是地痞流氓的出产地,讨口告花多集中于此,有小南门之称谓。要发财都要去东南,要抢地盘打码头先要摆平东门和北门,要找后台走门路得去西门,讨口要饭甚至撒尿都不要朝小南门,因为那里实在是破烂。整个东南角鱼龙混杂,吃黑线的打砸抢十分猖獗,有人曾在这里一夜暴富,也有人在这里一夜之间被洗白,成为彻彻底底的穷光蛋。
四人穿梭于人群,走在桥上,忽听得身后一阵骚乱,呵斥声不绝于耳,身边行人惊慌惊慌失措,往两边一掩,让出一条道来。赵子儒一回头,丈许外一对身着奇装异服的唐古拉(古称吐蕃)男女,血人一般搀扶着跌跌撞撞逃命而来,男的已进中年,头戴狐皮帽,身穿貂皮镶边的氆氇楚巴,手臂和腿部多处被砍破受伤,鲜血淋漓,右手一把血迹斑斑的长刀,左手紧紧摁住腹部,五指间一股一股往外冒鲜血,竟是被人刺了一个血窟窿。女的是个十七八的姑娘,头戴成年发套,发套上面坠着银盾子,珠璎结顶上一颗硕大的松耳石,十数条细小的发辫披于肩上,身穿玄青色的氆氇长裙,外罩蓝色的波纹外袍,皱褶上绣有孔雀翎花朵,颈间有琥珀项饰,胸前悬着层次分明珊瑚、瑰玉、琥珀的短项圈和珠玉穿成璎珞的长项链,腰间还有宝石镶嵌、丝穗婆娑的腰带……
那女孩也是一身血渍,搀着受伤男子一边逃命一边拿眼惊恐地瞄着身后追来的仇敌,一边还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语向路人痛哭喊叫求助道:“救救我们!救救我们……”而那男子已经衰竭了,每走一步都艰难万分,几乎是被女孩拖着向前。再看她二人身后扑上来的一群凶汉,其中一人正是城南猛虎堂浑水头目焦二。焦二刀尖带血,面目凶狠,看情形,非将这对男女斩尽杀绝不可。
汉人与吐蕃人世代不和,汉藏文化一直就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现时的唐古拉人依旧野蛮,语言障碍和汉族人的狡诈往往会导致许多误会。唐古拉人凶悍,动辄就拔刀拼命,不死不休,一般汉人都远远避之,不与接触交流。然成都街头的唐古拉游击商贩有很多,多见于贩马、贩卖名贵药材、也有贩金沙金银铜器者,身份地位各不相同,但会说汉语的很是不多见。
这对男女的服饰证明他们的身份非富即贵,不可能是那种街头贩子,更不像是动辄拔刀杀人野蛮莽汉。可焦二等人就不同了,猛虎堂靠抢劫偷摸为生,不溶于唐古拉商人是一回事,抢劫杀人就是人见人恨的勾当。
赵子儒正在犹豫要不要出面阻止焦二行凶,重伤的唐古拉男人再也支撑不住了,扑通一声栽倒在他的脚下,长刀当啷落地,并且一口乌血喷出,竟然死了过去。此时焦二赶来,相距不过三尺,那女子绝望之余,奋力抓起地上的长刀,大叫一声夏香啦(舅舅),然后直往焦二扑去拼命。余德清突然出手,一记砍手击中此女颈椎,并将其挽于右臂护住。女孩手中长刀跌落,昏迷过去,税猛跳出,右弓步推掌,击退挥刀砍来的焦二,指着余人敌视道:“滚开!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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