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水交山根,一只寒鸦缩在芦苇上,一动不动,雪簌簌地落着。
妙善在那一天的下午走了,用佛家的术语来讲,那叫圆寂——功德圆满,登西天极乐世界。
洞窟里的天色太暗,空见点起了油灯,将师父曾经打坐冥想的小龛填了起来。
在上面画了一尊白衣佛,这是以妙善为蓝本的一尊美丽的佛像:长而尖的双耳,额上白毫轻轻地蔓延着;眼目低垂,眼睑上亦打上白翳,使得师父的双眸显得空濛而深邃。
空见心想师傅在西天极乐世界里一定就是这样的,拥有年轻的胸膛和方宽的脸庞:伟岸,肉质而宁静的嘴唇,吐出的话语都会变成摩尼宝珠,散落在人间。
现在一切都做完了,这让空见感到茫然,似乎画满这个石壁就是他终身的工作,可惜他已经提前画完了,又忽的找不到了生命的方向。
他垂着手,呆呆凝视着洞外灰白的天空,这天空像一张灰白的画布,只是不知道应当画上什么些好。
忽的,一张丑陋的大脸从画布的一角出现,这张婆罗门似的扁平苦恼的脸叫空见吓一大跳。
“空见小师父……”那张脸轻轻的呼唤着他:“空见……是你吗?”
“啊?!”空见不由得惊叹一声,不由得脱口而出,问出了他现在最想知道的问题:“你怎么来……”
话还未说完,空见就难过的停住了——早在几个月前,法英就因为难产而死,据说是因为太肥胖,而婴儿也太巨大。
但是真相大家都知道,那是因为愧疚与遗憾:法英知道自己丈夫的阴谋,却没有阻拦,导致父兄被害死,这样她的父兄便来找她索命了。
此刻的蛮儿像一只毛发凌乱的狗,她抖着身上的雪,在洞外踌躇。
空见却从内心中感受到一丝振奋,尽管蛮儿是丑的,但是他已经几个月没有说过话,也没有碰到认识的人了。并且她还是从法英身边来的,至少还带着她的印记……
“你进来吧。”空见僵硬的说道:“外面冷。”
蛮儿于是温顺的走了进来,她的神情也像是那被主人逐出家门的狗,胆怯而温顺。
“我来看看我的画像——你还记得吗?当初我们三个请你为我们各画一幅肖像,我,阿丑,阿媚——你还记得吗?”蛮儿呆呆的说着,眼神透露出空洞。
妇人很快便在墙角处找到了她们三人的画像,于是走了过去,蹲下来仔细看。
她们排成一排,侧着身子,由一个比丘尼引导,蛮儿很高兴的看到阿媚没有更美,而她自己也不见得比阿丑更丑,所以当她回过头来时,她紧绷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么,这个就是公主喽?”蛮儿指着供养人像上面的菩萨问道。
空见并不答,只是微微点头,浑身打着颤,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该回忆起的事。
自从师父死后,空见赌气似的在没看过那幅画,现在重新看起却又让他觉得温情脉脉,就像他出来莫高时所看到的宕泉河。
为了避免让自己再次陷入感伤,他问道:“阿丑和阿媚怎么没与你一道过来?”
“她们?”蛮儿脸上勾出一抹轻蔑的笑,愣了一下,然后压低着嗓子说道:“你不知道吗?她们都给公主殉葬了。”
“啊,那你……你怎么……”
“那是因为我机灵啰。”蛮儿的眼睛眯了起来,凑过去,对着空见推心置腹地说道:“你知道吧?那边是需要纯杰的处子去侍奉的——为了活命,我现在已经不是了。”
空见没有躲闪,他死死地盯着蛮儿,蛮儿也盯着他。
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像是与她达成了某种密谋,而两个人都对此缄口不言。
他不知道为什么,可恶的成年,让一切都埋葬在心底任其发酵散发出微妙的腐烂气息的成年。
蛮儿试探性的将手放在了空见的脑袋上,抚摸着那一道刀伤。
妙善去世后,空见的头发又长了出来,不得以笨拙的使用剃刀给自己剃度,却把自己的头割伤。
蛮儿又捏了捏空见的脸:“夏天的时候见到你,你倒还是个白胖的小和尚,现在你却像是老了三十岁,可怜的小和尚啊。”她说道。
空见垂下眼睛没有动弹,奇怪的是,仅仅在一刻钟前,他还以虔诚的手描绘师父认为红尘里没有什么是值得他追念的,因为他早已发誓将用青灯苦修来忠于自己的爱情和信仰——虽然他们本身就是矛盾的,然而现在他的心里竟怀着恶意的激动。
他有些迷惑,分不清究竟是哪一个他才是真正的他,又或者这一切都是幻想罢了……
于是天渐渐的黑了。
师父慈祥的目光;在边疆夕阳下浩瀚的沙漠,老僧的诵经声,他以为这就是快乐,这就是一切......
舍弃道德与戒律,违背初衷与誓言,将曾经的信仰狠狠的踩在脚下。
恍惚间,妙善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出现:“停下吧,你背叛了她。”
而他自己的声音却在反驳:“这种事情又如何称得上是背叛?”
“你的信仰呢?”心中的妙善问道。
敦煌依旧在下着大雪,天已经完全的黑了,只有铺在地上的白雪,还稍稍反射着微弱的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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