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贵溪与周清河相交数十年,深知周清河的为人,今日乍闻他欣然接受朝廷敕封,激怒过后,不免想到,以周清河今时今日在士林的声望,担任国子监祭酒,自然无可厚非,但当年他二人深受天子的打压诽谤,早已心灰意冷,如今周清河回转心意,莫非朝廷有大变故不成?
他当年被免官后,严令三日内离京。当时正逢他才止三岁的幼子重病,朝廷可没讲半分情面,以至于小小幼儿竟在车旅之中夭折,他夫人苏氏伤心过度,此后再没怀上,如今老两口,除了一对老仆外,世上再无亲人。
没几年,周清河也被贬官至方义县,他两人一身抱负,从此便在酒水之中流逝。也因此,他二人对朝廷绝非没有恨意。没曾想,如今行将就木,周清河却又出山担任朝廷重职。他想到这里,便似乎有一口气压着,心头很不是个滋味。
强忍着不适,又重新拾起信纸,摊开了看下去,只见后边写道,“愚弟垂垂老矣,今此去,自知几无归期,死生难料。然国病淤积,岂可袖手耳?念平生,于天下无一益,于世人无一功……今耳顺之年,欲以一命效天下……”
满篇读来,尽是拳拳报国之言,他不由得两眶湿润,这天下,他们也曾尽心过啊。老友如今不顾前路荆棘,于花甲之年欲尽最后一番心意,此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怎能不令人动容,唉,相望无言哭无声,此行多是不归人。
邓贵溪毕竟年老体衰,心下大恸,搅动心神,没多久便有些支撑不住,由着老仆扶着,进了精舍歇息。
宗善虽在殿中,但耳听八方,也一直关注着外边动静,他生怕邓贵溪出什么意外,不得不停了佛号,出了大殿,只见邓贵溪脸上惨白,由老仆扶着,似乎大病了一场,心下一骇,“邓公,这可是怎么了?”
邓贵溪见老和尚出了殿门,颇为内疚,强忍着一口浊气道:“师兄不必惊慌,老朽无碍。今日扰了师兄清修,好是惭愧。”
“心不静,修不了,心若静,如何扰?老僧定力不足,怪不得别人。”宗善精通医理,眼瞧着不对劲,忙吩咐了老仆先扶邓贵溪回房,自己取了药箱便即跟上,给邓贵溪又诊了脉,令老仆煎了药,伺候他服下才退了出去。
耽误了不少功夫,今日功课也不知还能否做完?摸瞎回到大殿,却听殿后似有人声,便扶着佛像绕到殿后,正好听到二子一句‘山风吹过来,我是不动佛’,颇有禅理,当即言道,“大善,公子已得我佛三昧。”他话一说完,忽然想到自己深受外物所扰,终究没理会过师兄所说的不动之境,这人莫不是佛祖派来点拨他的?
二子三人不料后方忽然冒出个人来,皆是一惊,回过头却见是一个邋遢的老僧,心下一松,不禁诽谤道:这老和尚怎么走路没声啊?若是今日但只我一人,非得给吓得掉下崖去。
老和尚久不见有人回答,但只隐隐见得三个人影,随即又问道:“不知几位从何而来?来我鸡鸣寺又有何贵干?”
二子随手将五空拉倒前边,“这位是灵泉寺的五空小师父,乃是灵泉寺方丈普方大师新收的弟子。小师父听闻这里有处佛寺,便带着我二人过来进香礼佛,扰了大师清修,还请莫怪。”
宗善一阵迟疑,普方乃是川中有名的大德高僧,从前他师兄宗贤尚在世时,互相还有往来,但这两年却早已没了联系,他这新收的弟子贸贸然前来拜山,意欲何为?适才听二子话中颇有禅意,当即又问道:“那么你二人又是何来历?”
二子稍作沉吟,便答道:“这位乃是本郡陈太守的外甥,王宝予王世兄,小子汗水村李二子,我二人皆是今年应试的考生,听说鸡鸣寺菩萨灵验得很,特意来拜拜。”
二子这话说得露骨,宗善一听便已明了,这哪是来拜菩萨的,分明是来拜大活人的,可这个大活人现下病了,只怕没工夫搭理他们。他还纠结于适才二子那话,复又问道:“老僧听你适才那话,很有见地,你可是跟着谁学过佛法?”
“先师圆寂前,曾算出小子今生有佛缘,特意吩咐了普方师兄代师收徒,并给小子取了普元的法号。但小子资质愚钝,没学得我师三法门,愧对恩师临终之念了。”
二子这个谎已是第二次出口了,说得越发顺溜,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要相信。宗善听在耳里,初时没理会其意,稍一深思顿时一惊,这难道便是故老相传的转世佛子?
头些时候,山脚下村民来看他时,曾说起过普元的名号,言称本郡龙凤镇出了位起死回生的小神僧,能降妖除魔,一身法术惊天动地。他听后自是心下一哂,世哪有什么神僧,不过是欺世盗名的神棍而已。
现今,这神棍却就站在他身前,由不得他不信,“原来是普元神僧,老僧失敬失敬。听人说小神僧有沟通鬼神的秘术,能起死回生,降妖除魔,也不知是真是假?老僧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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