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们常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本来一身的精力已在上山时消磨干净,若是再加上心气儿不振,那么下山时便会越发的低落了。
二子实在没料到,这邓老先生竟是一句话便把自己给打发了,筹谋了这么久,如今已然无计可施,眼见便是月底了,二月初即是县试,他似乎见到了自己被周县令以卷扇面的场景,心下不由得一骇,脚上没注意,当即滑了下去。
五空照样走在最前边,听到后边有异,回过头来只见二子囫囵滚了下来,忙回走两步,伸手将二子接住,慌慌乱乱又将他扶起,“二子哥,可有大碍?”
二子哎哟两声,勉强站了起来,活动活动了经骨,无甚疼痛,但手摸到脸上时,只觉火辣辣地疼,又哀嚎了两声,低头见这处山坡陡峭不已,不禁后怕,暗自庆幸道:多亏五空在前给挡着,否则今日怕是得交代在此处,那可就真应了青山处处埋忠骨了。
见王宝予和五空担心的模样,当下松了口气道:“五空、横哥,我没事,不必担忧。是我执迷了,唉,不能考秀才又如何?条条大路通罗马,难道我便不能活得很好吗?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五空道了声是,也跟着道:“二子哥,你这样的好人,如果不能够考过去,那只有是当官的不识才,咱们不跟他们见识。”二子两人闻言,立马笑出声来,有五空这么个心思单纯的小兄弟在侧,再是艰难的日子,也会有乐趣的。
王宝予听二子随口引用的两句诗,很有些震惊。他从前便知二子颇有诗才,故而折节下交,但两人相识愈久,相知愈多,才又发觉二子虽见识广博,但以文采而论,实属末流。他有时会想到,二子家世浅薄,则只有灵泉寺中的大和尚们才会教出这样的人物来,可寺中大和尚皆是清净之士,若是教出个文采俊秀或有可能,教出二子这样的怪才,他却是想不通的。
说二子略输文采,然每到动情处,偏偏他又总能冒出几句可堪传世的诗句来,王宝予早已见怪不怪,但他很是好奇,二子口中说的‘罗马’是何地?他舅舅曾游历天下,却也没听舅舅谈起过。当即便问了起来,“二子弟,罗马在何方?怎么我从未听过?”
二子脸上讪讪,一时间倒不知该如何解释‘罗马’在什么地方?为了避免愈来愈多的谎言,只好将之归于佛经典籍之中,脑子里稍稍组织了语言,便道:“这是小弟在灵泉寺藏经阁中,一卷古籍上见到的,罗马此地,相传在世界极西之处,那是一座伟大的城邦,圣贤皆聚于此,世人皆为良民。无饥馑灾荒之患,无丑恶病痛之苦,亦称作人间佛国。”
五空听得神往,心下痴迷。二子见状,当即狠敲了敲他脑袋,骂道:“你修为还不够格嘞,可去不了那里的。”
五空瘪瘪嘴,暗暗牢骚几句,倒也没说什么。王宝予见之可怜,不忍心道:“五空小师父,古籍之中多有杜撰之说,你不必当真才是。其实人心赤诚,哪里不是佛国?心若彷徨,世上又有何处可得解脱?”
别看王宝予素来木楞,但往往木楞之人思想最为深层,也最会开解人,二子听他末了两句,如暮鼓晨钟砰地敲在心里,豁然醒悟,当即躬身向王宝予拜到,口中谢道:“多谢横哥提点,小弟真是囿于俗见了。”他不觉间自嘲地笑了两声,虽说这世道有功名在身最为保险,但功名之路也非唯一之路啊。
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呢?只是人皆是如此,知易行难,非得到最后一刻自知无望,才能幡然醒悟,痛改前非。二子如此,这鸡鸣寺中的宗善老和尚亦是如此。难道说老和尚修佛一世,便真的能被二子给点醒吗?他不过是眼见得到无望,自我安慰般地另寻法门罢了。
心若打开,则万事不萦于怀,便连身体也跟着放松,下山路虽几多波折,却也没花多少工夫便到了山脚。他几人年纪虽轻,但也累得不行,当即由王宝予租了附近村民的牛车,将几人给送回陈府。
到了府门前,几人下了车,自有门房的小厮上前来结账。但村民见王宝予乃是太守家的公子,哪里敢收,忙弓腰搓手谄媚笑道:“公子爷能坐小人的车,那是小人的荣幸,怎敢收钱嘞。”
小厮听了,深觉这马夫识趣儿,便将一把铜子儿抽了回来,暗自想到又可贪下二斤酒钱了。却不料王宝予虎着脸,口气严肃道:“在下坐了老伯你的车,这车资自是该给的,老伯勿须推辞。”
小厮少见表公子这样郑重,心下惴惴,莫不是恼了?我不是贪墨几个酒钱,用得着如此么?瞧大公子几个,单是赏给身边人的银角子,一年也有七八两了,自己好不容易捞个门房的差事,却时运不济,罢了罢了,回头给爹娘说说,求管事的早日给自己调到大公子身边才是正理。
不情不愿的,小厮将缩回的手又伸了出去,语气不善道:“是公子爷赏你的,别不识抬举,拿着便赶紧滚吧。”他一个外院的小厮,只知王宝予乃是表公子,比陈家几位自是要远上一层关系的,说句冒犯的话,太守大人现下无子,他日家业还不得陈家几位公子继承了去,至于表公子嘛?那便只看大公子等慈悲,能否赏他口饭了?
那车夫见小厮面色阴冷,自是有些害怕,不敢接过,愣在当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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