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甚是奇怪,只是在封面上写了“沈大人亲启”的字样,字迹看着有些眼熟,应该是在哪里看到过的,除此之外,便再无落款。
沈哲狐疑地将那封信拆开,信上已没有落款,而新的内容更他不明所以。只见信上白纸黑字,用小楷端端正正地写着: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少卿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是也。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为过。
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棰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猛虎处深山,百兽震恐,及在穽槛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入;削木为吏,议不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棰,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向称孤,系狱具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且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已稍陵迟,至于鞭棰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亲戚,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累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九十六、书八章、世家九十七、列传一百一十六,凡九百五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合之臣,宁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剌谬乎?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饰,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悉意,略陈固陋。谨再拜。”
——竟是完完整整第一篇司马迁的《报任安书》,沈哲皱了皱眉头,抖了抖那几张纸,字倒是写得很漂亮,但是总体来说仍然就是:不知所云。
“这不会是你写的吧?”
沈哲拎起那几张纸,在李冼面前晃了晃,李冼接过来看了两眼,《报任安书》是古之经典力作,要说司马迁传世的作品就两部,一部是《史记》另外一个,就当属这个报任安书,其中“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更是成为了可以和“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这样脍炙人口的句子在人气方面一争高下。
李冼也是读圣贤书出来的,这篇《报任安书》他在读四书五经之前就已经能背的滚瓜烂熟,因此,只是看了前两个字就已经知道了这封信的庐山真面目。心里对这封自己一路上都未干开封,基本上是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到的这江宁来。还以为是什么紧急的机密信件,不曾想到头来竟然是一份《报任安书》。
李冼一边翻着这封《报任安书》一边整理思路想想该怎么解释这个问题,但是翻着翻着,他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似乎哪里错了,还待仔细看下去,便听见沈哲问道:“这封信是谁让你带过来的。”
“是紫禁城里的一位公公。”李冼回答道:“那位太监不知道为什么找上了学生,只是说他自己是内侍,不能出京城,这封信一定要尽快送到师傅的手里,还说,若是迟了,京城恐怕就要有大变故了。”
沈哲的神色在李冼说道“紫禁城里的一位公公”的时候就已经紧张了起来,急忙问道:“那位公公,可是姓钱的?”
李冼点了点头,肯定了沈哲的猜测,还不忘补充一句:“听说还是皇上的亲信太监。”
果不其然,但是“京城生变”又是怎么回事,进来也没有听说有什么大事,就算是他身在岭南,消息不通,那么此次来江宁谈判的其他人可都是从北方南下,还很有几个是从京城过来的,没道理也一点风声都听不到,另外,钱喜送这一封《报任安书》过来究竟是想向他暗示什么呢?
沈哲用手撑着额头,苦思冥想,也没想到个所以然,却听见李冼的声音陡然响了起来:“师傅,这篇《报任安书》好像有点问题。”
沈哲心下一凛,心想,钱喜在没当太监之前,也算得上是饱读诗书,就算是默写,也不至于连《报任安书》都会默写错误,其中必定是另有玄机。
于是问道:“什么问题。”
李冼将那封信摊在桌子上,用手朝其中的一段一指,说道:“就在这里。”
沈哲低头去看,见那一段写的是: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九十六、书八章、世家九十七、列传一百一十六,凡九百五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沈哲虽然没有背诵过《报任安书》但是也记得,司马迁的史记分明是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总共是一百三十篇,断不是上面所说的“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九十六、书八章、世家九十七、列传一百一十六,凡九百五十篇。”
沈哲思索片刻,立刻恍然大悟,想来钱喜也是为了躲避什么人的耳目而故意采用了这个方法来传书的,如果把错误的数目挑出来,就应该是:“九十六”“九十七”“一百一十六”和“九百五十”。
如果他没有推断错误的话,那么这几个数字就应该代表了文中的相应文字。当然这个数数的工作实在是有点儿工程量,好在他眼睛想来很尖,而古代的文字有没有标点符号,这个他提供了很大的便利。
只是须臾的功夫,便跳出这“九十七”和“九十六”对应的是“主上”二字。,而一百一十六处,对应的则是一个“受”字,而第九百五十个字,正是《说难》的“难”。四个字和在一起,正正好好就成了“住上受难”。
沈哲眉头紧锁,李冼在一边看得莫名其妙,却又一时不好开口问,但是李冼此时不过就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俗话说,好奇心害死猫,而这可以害死猫的好奇心恰恰最容易害死这个年龄段的少年人。
还没到片刻的功夫,李冼就已经按耐不住地问道:“师傅,究竟京城会有何变故,师傅是否已经参详出了一二?”
听见李冼这一问,沈哲的申请反而立刻恢复了常态,虽然知道这个少年已经将一只脚迈进了这个深潭,但是沈哲仍然不想让他牵扯进来太多,只是像拉家常一样地问道:“最近京城有没有关于宫中的风声。”
“宫里?”李冼仔细回忆着,这段时间京城的新闻很多,先是日本侵犯台湾,后来是琉球国内附,再后来就是这次和日本的和谈,但是这几年哪一年不都有这样类似的事情,应该也不能说就算得上是京城的异常,如果要说京城之中真的有一些今时不同往日的情况,就是他离开京城之前的这几天,年轻的皇帝一直是称病不朝,不过这当朝的圣上爱新觉罗载淳即为十几年都是以顽劣著称的,虽然这一两年转了性儿,开始想要当一个勤政爱民的君主,也做出了一些成绩,但是毕竟仍然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心思仍然没有定住,这会儿来一个“倒春寒”无心朝政,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只是盘点一下,要说宫里的不正常,大概也只有这一件了。
“皇上这几日都是称病不朝,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京城的人都说,皇上不过是沉迷于慧妃娘娘的美色,赛会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沈哲皱起眉头:“春宵苦短?怎么传出来的?你听谁说的?”
“不知道。”李冼摇摇头,“学生只是到,皇上开始不上朝的时候,这个说法已经在坊间传开了。”
“是这样。”沈哲用手扶了一下额头,眉心仍然没有舒展,今年是同治十二年,而且已经到了年末,按照史书的记载同治皇帝应该是此时染上天花,以至于在同治十三年的年初因病而死“我看京城的传言恐怕只是一个阴谋,皇上恐怕真的是因病……”
李冼皱着眉头,说道:“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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