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愣子小心翼翼地侧身进入知味学堂,竖起耳朵,蹑手蹑脚向后院园子溜去。
知味学堂并不像那些大户人家夜里关门,通常是虚掩。这么多年来,还没有发生过窃贼私入的事件。
枣子坡民风淳朴,居民厚道,便是牛八这等泼皮,也只是在一条街上抖抖威风,却断然不敢去做那偷窃行盗之事。更何况知味学堂百年老塾,白老夫子德隆望尊,向为枣子坡居民敬重。
此时夜色浓重,星月隐逸,湖风轻来,树影如魅。二愣子轻车熟路,早将身形潜伏在假山树林中。
有水浪轻拍岸石,发出低沉的响声。岸边大石上一人屹立,背影嵌在夜色里,分外吊诡。
那人开口,老气横秋,却是白老夫子:“京兆衙门做事,何时变得如此不堪?原来还是白昼里来,现如今却只是夜里偷偷摸摸吗?”
夜风轻荡,湖波微寒。便听一人道:“老白,都这么多年了,你何必死守着那份虚无的承诺呢?其实你知道,那人怕是早死了,为了一个并不存在的人,何苦如此!”
这声音很顿涩,就像两片树叶在风中摩挲一般。接着夜色里分解出一道身影,瘦而细长,像一支竹竿。
白老夫子脸色在夜色里想必十分难看,冷哼道:“他死或不死,信诺终究还在。那东西既然是他的,你便拿不去。”
“白清清,你不要这般冥顽不灵,其实你知道京兆衙门只不过替人办事,那位爷真要动怒,你当真守得住?”石磨声低沉阴鸷,夹杂着一丝狠厉。
二愣子在暗处一惊,原来白老夫子大名白清清,这名字有点怪异。
“臧灵亭,老白活了半辈子,可没少被威胁,可你认为威胁有用吗?老白若是怕,那还是老白吗?”白老夫子的身影在夜色里往上耸起,便似长高了几分。
那叫臧灵亭的似乎有些恼怒,又有些无奈,夜风中沉默不语。
隔了一会,方才说道:“在你文宗眼中,京兆衙门不过是一个打手衙门;在你白清清眼中,臧某更是一条咬人的狗。可做条狗不用担心受怕,不用躲来藏去,不用老是被人惦记,也未必不好。”
白老夫子冷哼道:“你要做狗只管去做,别在老白面前丢人现眼。”
臧灵亭苦笑:“你是夫子,是有学问的人,自然要做正人君子,我就只能做卑鄙小人,这狗呀做久了,也会咬死人的。”
二愣子看不清白老夫子和臧灵亭的面容,只能从两人对话里揣摩二人的情绪。他听来听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就是找不出是什么。
“哼,你京兆衙门咬死的人还怕少?”白老夫子态度强硬,冰冷语气里透着讥讽不屑。
“都是该死的人。”臧灵亭叹息道。
“哈哈,该死的人?京兆衙门想要个人死随便捏个罪名就是了,这本是惯用的伎俩。”白老夫子冷笑,笑声中有一股子悲愤。
“本是无罪,怀璧有罪呀。”臧灵亭又是一声长叹,“老白,这道理你比谁都清楚。虽说圣上恩准了你归乡,可没准你离乡,你难道就没看出点什么?”
“那是圣上隆恩。臧灵亭,你也别拿话套,老夫说过的话就一定算数,便是让老夫再说一百次一千遍,也是一样。请回吧。”
朦胧夜色里臧灵亭轻许摇头,树叶般摩挲参差顿挫声瘆得人心慌。
“老白,这次不同了。”音随风落,人跟影走,臧灵亭幽灵一般飘向白老夫子。
“你敢!”黑夜里两条鬼魅似的身影明明暗暗地飘拂,像两团没有化开的湖泊。
二愣子大为吃惊,白老夫子竟然是个高人,从两人身影看,不像普通的武者,难道是修行者?
这世上人的力量以不同处境而论,较之普通人,武者定然是超出一大截;比武者更强的是修行者,那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存在,比如二愣子曾经遇见过的邋遢老道和白山西门公子。
白老夫子和臧灵亭都是修行者,这点肯定无疑。至于两人境界谁高谁低,不是凡夫俗子二愣子分辨得出。
所以二愣子除了吃惊还是大吃惊,知味学堂的夫子竟然是修行者,这个事实若是告知于世,枣子坡不晓得会乱成怎样一锅粥。
两大修行者的争斗打的并不如二愣子想象中那般火花迸溅,飞沙走石,风云突变,天昏地暗。
那臧灵亭就像牧羊湖的幽暗湖水,一波一波泼洒,白老夫子却如一缕夜风,每在湖水泼来之际,间不容发闪开。
夜色晦暗,人影散乱,但在二愣子观来,并不比枣树林中邋遢老道和白山西门的斗战更为精妙。但若是指明这精妙所在,二愣子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二愣子暗暗生奇,生惊,两条身影或分或合,缠绕不休,从岸边大石上渐渐往假山处移动。
眼看着两人影子渐近,二愣子掌心都冒出冷汗。比这冷汗更让他发寒的是他心中那个极为不妙的感觉越来越浓,就像一只蚂蚁在心上跑来跑去,却总是捉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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