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对家里的活路烂熟于胸,哪能不晓得这些,运粮的路上心急火燎,生怕耽搁一天。故到军中交了粮草,迅即跨上戴有恒借用的快马往家飞奔。昼夜兼程,终于在腊月二十四午后赶到了家。家人见面道乏之后,景仁就一头钻进皮货行,领着伙计们紧紧张张干了一下午就收工了。今天是小年,照例晚间东家设宴款待伙计们。账房算完账,老爷讲几句感谢勉励和祝福的话,接着就和景仁带着伙计们喝酒。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景忠、景新、桂云、美慧、洪范在内宅和丫环仆女们吃喝。
因为此前老爷下过封口令,美慧的事谁都没敢跟景仁提起,故景仁对家里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他一走八九天,回来后想着弟弟正在与新娘子柔情蜜意,心中急切想见到美慧。加之酒仗怂人胆,散宴后景仁就大大咧咧地冲到客房找美慧,以诉思念之情。谁知打开客房门,掌灯一看,客房内空空如也,不禁大失所望。
此时内席已散,美慧也回到新房去了。景仁满院子找寻,问谁都问不出,心下一急就手当喇叭大喊起来:“藤美慧——藤美慧——”景忠闻讯,出来喝止道:“深更半夜的,嚎啥丧呢?美慧是你弟媳妇,你是大伯子哥,这样嚎,传出去也不怕人家笑话!”景仁原不知就里,一听这话更蒙圈了。上前拉住景忠的衣领大吼道:“你才胡吣哩!你才回来几天?你知道还是我知道?美慧是我未过门的媳妇,我咋就成了大伯子哥了?你说说,哼!”景忠在军中蛮横惯了,一看景仁上来抓自己的衣领,还骂骂咧咧的,仗着大哥的身份,甩手就是两响嘴巴子。景仁本是“党家枪”传人,一身的功夫,加之喝些酒,一看大哥无故打他,趁手折下一条果树枝,“欻”的一下撸出一条棍来,什么乌云盖顶、莺飞燕舞、白龙过江,一招一式地耍起来。景忠跟老爷也学过几势,而且在部队还练过擒拿格斗,也不是吃素的。哥儿俩你来我往,招招过实,只打得飞沙走石,斗乱星移。
“都给我住手!”哥儿俩正打得起劲儿,忽听得断声大喝,一看是老爷来了,随即收住招式,立在一旁。老爷瞪大眼睛厉声质问道:“大过年的,打什么呢?”景仁头向景忠一偏说:“您问他。”景忠也向景仁一指说:“您问他。”老爷看着景忠说:“你是老大,你说。”于是景忠一五一十地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从头至尾据实讲了一遍。景忠自认为占理,本想老爷会夸赞一番,孰料老爷闻听勃然大怒,斥景忠道:“长能耐了是吧?见了日本人跑得比兔子还快,难道你那枪是烧火棍吗?难道大炮是狗尿苔吗?放着日本小鬼子不打,回来打自家兄弟,就恁些出息不是?哼!马上国将不国,家将不家,还有时间搁这瞎耽误工夫,你哪儿远给我滚哪儿去!”景忠一听,本想申辩,可老爷怒不可遏,大声喝道:“你没听见我的话怎的?还不快滚,赶快滚回部队去!”景忠这下算是明白了老爷的意思,鼻子一酸,扭头进屋穿上军装、挎上枪就要出门。
桂云和洪范哭着从屋里追出来,拽着衣角不放。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文澍、景怡闻讯也过来在一旁劝解。老太太斥老爷道:“你都几十岁的人了,一点人情世故也不讲,这大过年的,一家人团团圆圆多不容易,你非要把家拆散,到底打的啥主意,啍?”又转向景忠说:“孙儿听奶奶的,好歹过了大年再走啊。”景忠则是铁了心,非回部队不可。老爷还气不过,大声说:“都别劝,让他走!”景忠挣脱桂云和洪范,直接从马棚里把自己和随从的马牵出来,叫开寨门,出寨而去。一家人追到寨门楼上,景忠骑在马上,手举松明子,向着寨门楼大喊:“奶奶、娘,都回吧,桂云,好好照顾范儿。我不把小鬼子打回日本老家决不回来,也不配做党家的子孙!”洪范在寨门楼上对着下面用稚嫩的声音哭着大喊:“爹爹,您一定要回来,我和娘在家等您!您一定要回来!”听着马蹄声远去,箭楼上悲声一片。景忠到客栈叫了跟随,跨上战马,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景忠走后,老爷又痛又气,拐过来再训景仁道:“你说你恁大个人了,三更半夜大嚎,有一点大家公子哥的样子吗?你知道你走后家中出现多大的变故吗?你想想,人老几辈儿,有谁家抬空轿回来的,咱家是头一遭。幸亏慧姑娘识大体,要不然咱家这门楣都要让人踢踏烂了,你知道不?!从小大人就教育你们要兄友弟恭,这倒好,学了武艺全用在自家兄弟身上。你也不打听打听,三里五村,十里八乡,有谁家像你们兄弟一样黑更半夜狠命厮杀的?这要是传出去,不教人笑掉下巴才怪!”
景仁未料会闹到这步田地,现在悔恨交加,站在原地像个受审的犯人一样一动不动。大太太劝解道:“他爹消消气,天也不早了,咱娘这大年纪三更半夜的陪着也累了,有事明儿再安在,都先回去歇着吧。”说罢把老爷拉进上房,景怡扶老太太在后面跟着。
二太太劝景仁道:“你也回去歇着吧,好闺女有的是,过完年我让老爷央人给你寻一房,不急这一时。”说罢让丫环送景仁回屋歇息。
老爷回到上房,又悔又气,从瓷壶里倒了一盏凉茶咕嘟咕嘟灌下肚。老太太在后面看见,训斥道:“都几十大几的人了,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那暖壶里现成的热水,兑一些再喝不耽搁多少工夫。”说罢进门坐在椅子上用眼瞪着老爷。
老爷知道今晚的事有些不妥,母亲会不高兴,故也不抬头。大太太试探着问道:“忠儿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孙儿亲近地不行,你咋对他发恁大火?”
老爷答:“我这是教他学做人,知道不?你没看这家里家外的全值着仁儿呢,仁儿受了屈辱和委屈,他当老大的该去安慰安慰些。他可倒好,仗着自己当了什么狗屁团副,在家里也耍起官威。他出去这样子,早晚要吃亏的。”稍停了一下又说道:“你没看他出寨门又说啥‘不把小鬼子打回日本老家决不回来’,他也不想想自己啥地位,凭他一个人能把日本鬼子打回老家吗?还是他能调动千军万马怎的?做人一定要把自己放在适当的位置上,这就是老祖宗倡导的中庸之道。”
老太太愤愤不平地说:“我不管什么中庸之道,我只知道天道伦常,孩儿们围着我,我就高兴,你把孩儿们往外赶,我就不痛快。”
老爷怕老太太气出个好歹,放低身段说:“娘您也别生气了,今儿我是做得过了些,以后不这样就是了。”大太太、二太太也一起劝解,才算把老太太哄去安寝。
再说景仁回到住处,和衣躺下,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一会儿后悔不该去送军粮,一会儿又恨自己没有早点把美慧占了。在与美慧营救妹妹的路上,美慧多次暗送秋波、投怀送抱,景仁都拒之千里,而今悔之晚矣。
美慧娇媚的面容总在他脸前晃来晃去。他面朝墙睡,美慧像在墙上站着,他转过身来,美慧像在空中悬着,就这么一直盯着他。景仁捶打着自己的脑门心里在说:“景仁啊景仁,美慧是你的弟媳妇,你想她,这怎么能行呢?不要再想了啊!”于是他开始想欣惠,转换自己的思念。欣惠是他的未婚妻,去年因为疾病死了,死前拉着景仁的手说:“今生做不了夫妻,就让我在来世的路口等你。”不想竟然来一个美慧,景仁只把美慧当作欣惠的化身或转世。要不怎么那么巧呢,一个叫欣惠,一个叫美慧,名字只一字之差,而且都长得那么漂亮。想到这里,欣惠、美慧两个人来回在他眼前变幻。
景仁被折磨得头痛欲裂,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点起旱烟“巴哒巴哒”抽起来。直到鸡叫四遍,他才躺床上眯乎一会儿。
最难过的要数桂云了。景忠刚回来时,正赶上那几天不自在。景忠猴急猴急的,弄了个血染的风采,结果经期又后延了几天。这两天下面才干净,两人久别重逢,如胶似漆。桂云念洪范一个孩儿太孤单,还想着这次能怀上呢,不料却遭棒打鸳鸯,愿望落空。她躺在床上,怅然若失,泪水湿枕。
景忠结婚时,老爷的意思是接在西厢房。可蓝家人却说,他们托人算过一卦,桂云不能住旧房,否则不吉利。正好大院前面闲着一块空地,因为那块地势高,下雨也不积水,加之有两棵大梨树,成了寨里老少爷们儿的天然饭场。既然新媳妇要住新房,只好让老少爷们儿忍痛割爱了。新房盖好后,另立了小院,两院之间隔着一个磨坊,相对僻静。故昨晚景忠和景仁哥俩儿打架的事,景新和美慧一点也不知晓。
次日早饭,景新不见大哥,问起才知道他已归队,再问根由,才知道和二哥发生点口角,具体详情也无人肯讲,既然问不出,也只能不了了之。
虽然与景忠纷争的事过去了,可景仁的日子并没有好过多少。美慧对景仁总是悉心关怀。吃饭时,见景仁不在,美慧就会问:“二哥咋还没回来?给他留饭没有?”“把我这个鸡蛋留给二哥吧。”如果见景仁在,她就会笑逐颜开,不是给景仁递馍,就是给景仁夹菜,弄得一家人好不尴尬,景仁更是羞得恨不能把头插进裤裆里。为此,景仁总是尽量避免与美慧碰面。可是当时正值年下,迎来送往颇多,景仁又不能远去。景怡看出端倪,就尽力缠着美慧在小院玩,从而省去景仁不少烦恼。
好在皮货行还拉下不少活,铁叉、成良、朱印无家可归,景仁就带着他们天天忙活那些皮子。他们把干的、湿的分开,狐狗牛羊不同品类皮子分捡开,然后把湿皮子割余、撒硝水、码垛,直到大年二十八才算忙活完。完了又是杀鸡宰鱼、磨油、磨豆腐,从而也减少了与美慧的相遇次数。
俗话说:年好过,月难熬。展眼已是正月初四,因民间有初五迎财神这一说,故商家铺子大都选择这一天开业,美其名曰:抢财神。这天一大早,春和客栈和万山皮货行的大柜、二柜和小伙计们都提前报到,跃跃欲试地扫除、准备鞭炮和香烛纸钱。按照旧例,中午要吃一顿饺子,晚上大开宴筵。饺子代表元宝,以示财源滚滚。宴筵名曰敬财神,实际是揭开新年劳作的序幕。这样看起来铺子里很忙,其实大院里更忙。丫环仆女们有些忙不过来,新请的局掌也是手忙脚乱。美慧在院里转悠一圈,看下人们一个个忙得人仰马翻,就想搭把手。刚走到案子前准备切肉,就觉得胸前翻江倒海,满心不自在。她赶紧跑到粪坑前干呕了几口。刚转身回去,又是如此。火棍看到了劝道:“三奶奶,您放下吧,这不是您干的事,歇着去吧。”美慧也感到奇怪,无奈何眼含两汪清泪离开了。中午时分,嗅见饺子味又想呕,一个饺子也没吃。美慧是医生,想着月事没来,回忆涞和客栈的事,暗忖:“莫非怀孕了?”但想着就那么一次,不会就那么巧,于是摇摇头又否定了。
二太太看见了心疼,以为美慧有病,就嘱咐请个郎中来瞧瞧。请夏三,回说不来,又套了马车请魏子房来。魏子房是中医世家,脉息好,非常行时。因为上门瞧病的人多,一般不出诊。因祖上与党家交好,不便推脱,再加上听说三少奶奶病了,不敢怠慢,即拨冗诊视。听说老先生亲来诊病,老太太、老爷和大太太齐齐迎讶到大门以外。引至新房,搭脉号诊。少顷,老先生从内室出来,老太太迎上前去问何病。老先生喜笑颜开,朝老太太一拱手说:“给老祖宗道喜,孙媳没什么病,她是有喜了,而且八成是个小子。”老太太、老爷、大太太、二太太顿感释然,面带笑容道:“同喜,同喜,有劳先生了。”说罢欲引老先生客厅看茶,魏子房摆了摆手说:“家里实在脱不开身,这杯喜酒改日再讨吧。”说罢登车径去。
此事别人听了犹可,景新闻讯脸都绿了,有碍老先生在场,不便发作。待送走老先生,景新直接来找景仁,上来不由分说抓住景仁的衣领质问道:“你对美慧做什么了,她就怀孕了?”自从上次大闹,景忠年也没过就走了,景仁一直郁郁寡欢。今听说美慧怀孕了,景新来找他算账,顿感羞愤交加,反过来一把抓住景新的衣领质问道:“你和她共处一室快一月了,白日蜜里调油,晚间挑灯夜战,她为何怀孕了你不先问问自己,反来问我,好没廉耻。”景新一听这话,急得脸上青筋暴跳,辩驳道:“我虽与她同处一室,然事她如事嫂,未同寝一宿,未行夫妻之事。若不是你事前种下,她怎么会有种儿?你说!”老太太、老爷、大太太、二太太闻迅赶来,听两下相诉,也很疑惑,就叫来美慧询问。美慧据实相告:“我也不知道是谁的孩子。”景新一旁大呼冤枉,景仁大喊:“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老爷一听这话,双手捂脸哭叹道:“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生下这帮不肖子孙!”景怡用手划着景仁、景新的鼻子怒斥道:“你们是男人吗?是男人就得敢做敢当。”大太太喝道:“你一个黄花大闺女,这里哪有你的事儿!去去去,一边呆着去。”老太太一看这阵势,心里似乎明白了八九分,就对老爷、大太太、二太太说:“别问了,不管是谁的孩子,总是咱党家的根儿。美慧有恩于咱,以后谁要再提半个不字,看我打断他的腿!”然后嘱咐美慧安心养胎。景新摇头跺脚大叫道:“我不做这活王八!”说完让成良套车送他去长沙。众人拉劝不住,只好给他带些吃食和盘缠,送他复学。
且说那天景美请美慧不来,郭氏大骂道:“她这是见死不救啊!好嘛,他们欢天喜地,咱搁这儿受罪他们不管不顾,真是禽兽不如!”
景美结结巴巴地说:“美慧姐姐说了,用清水盥洗几遍也中。”
文海此时正疼得在地上打滚,听了景美的话如得赦令,命人提来一桶水,一头插进水桶里。
文海伤风了,喝了些酸汤面叶,发发汗,在被窝里躺了两天,伤风虽好了,但眼还是瞎了。起初,只是眼模糊,Uw.uashu. 看不清东西,不停地流泪。有人供个单方,说用白矾水洗,或许能复明。文海如获至宝,马上买来白矾试用,这不洗还好,一洗啥也看不见了。
文海本是赌场里的主心骨,他每次来总要带上三五个人,赌完钱再摆酒局。文海不来,少了许多常客,赌场顿时冷清下来。看场子的棍子天天来看望文海,期望他快点复明,给赌场带来生意。每次来总要挨郭氏婆媳一顿臭骂,吓得棍子也不敢来了。
文海眼瞎了,从此寨子里少了一个赌棍。为了生计,文海拜师下苦心学算命、拉单弦说书。他说书学的第一个曲目是一个小书帽,叫《兄弟情》,歌词是:
老大有病老二瞧,
老三拾药老四熬。
老五买板子,
老六钻眼子。
老七抬,
老八埋,
老九哭他的傻乖乖。
老十劝他别哭咧,
十一问他哭啥哩,
十二说:“老九哭他的傻乖乖。”
文海之所以特别喜欢这个小书帽,除了歌词诙谐幽默、朗朗上口外,其实另有深意。因为在党家文轩是老大,文广是老二,文海是老三。歌中唱“老大有病老二瞧”有影射文轩之意。
文海借助这首歌,一是苦练基本功,二是发泄心中的不满,同时也有着对人生忏悔的意味。
文海不分昼夜,一遍又一遍地唱,一个幽灵般苍凉粗野的声音整日在寨子上空回荡。路人闻之,无不怆然涕下。景新正是踏着文海唱的节拍踏上了离家的路,从此有了与常人不一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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