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又伸了伸懒腰,一骨碌爬起来,穿好衣服,下床洗漱已毕,带着新娘子前去给老太太、老爷、太太们定省。
院子里到处陈放着新娘子的陪嫁,常姥爷小辫子盘在头顶,摸摸这个,抚抚那个,看得喜不自禁。见到景仁带着新娘子走过来,忙上前打招呼。新郎新娘见过礼,又朝上房去了。
“他怎么还留着辫子?”新娘子好奇地问。
“咱姥爷是前清秀才,头上的辫子是他秀才的标示,也是他一生的荣耀。”新娘子听罢又回头看了一眼,正好与常姥爷目光相遇。
常姥爷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人言‘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看来也不尽然。‘利自估客来,富贵险中求’,也不是没有道理啊!”
“您早啊,姥爷!”常姥爷正自顾自说着话,景怡突然从后面打招呼。
常姥爷转过身来看着景怡,好像要说点什么,突然又忘记了,应付道:“好,好,早,早。”
景怡刚要回书房,又被常姥爷叫住了,问道:“我听谁说你那有一本什么《大国天平》的书,为这事儿你还在徐州被拘问,有这事儿?”景怡不愿别人提起那段过往,心里有些不悦,但念在姥爷是长辈的份上,她只是点点头。
常姥爷又问道:“《大国天平》是一本什么样的书,敢劳国民政府发问关注?”
“一句话说不清,反正不是坏书。”
“能否借我一观呢?”
“这……”景怡面露难色。
“我老秀才最注重信义,看了必还你。”
这时,大太太随新郎新娘出来,正好路过,不耐烦地说道:“拿来让你姥爷瞧瞧,又不会给你吃了,什么金贵的东西?”
景怡无奈,只好将书取来交给常姥爷,说这是恩师托付的爱物,千万不要让外人看见、知道了。常姥爷答应着边翻书边回客房去了。
今天是亲家来请新娘子回门、知近亲朋道喜、加之男女两家谢媒三事合办,可以说是婚礼之后最隆重的一天。席面也最丰盛,家道殷实的人家这天都摆“三清桌”。年前景新结婚,本来也预备有这么一桌席面,因高家变故,临时取消了。
时已近午,主宾来客均已到齐,每张八仙桌上均摆下十六个果品。看时有:桔饼、回味、高乐、豌豆黄、沙糖馅、桂圆、炒花生、芋头酥、十里香、干酥、麻片、蜜饯、麻酥、糖角、焦丸子、小麻花等,层层叠叠,如蜂房水涡一般,加之杯壶碟箸,把桌子盖得严严实实,没有一点缝隙。
司仪戴个石头眼睛,人称“二饼”,领着新郎、新娘从媒人首席开始,挨桌跪拜。每次还没近前,“二饼”先气出丹田大吼一声:“新人有礼!”那就是先打个招呼。紧接着“二饼”高声唱道:“花开并蒂,桑结连理;鼓乐齐奏,红烛映喜。共结百年秦晋义,同作凤凰比翼飞。酒薄菜寒不尽意,新人同拜行大礼。”早有人将一张红毯铺在地上,新人跪下,“二饼”吼道:“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礼成!起!”一桌一桌的拜完,“二饼”又转回来,领着一个小厮,小厮双手捧一托盘,托盘上放半碗清水,碗上架着一根青葱,只听“二饼”高喊:“请贵客漱口!”只听众人说:“免了,免了!”,马上有小厮将桌上的果品撤去,换上卤牛肉、卤猪耳、卤鸭胗、卤鸡、皮冻、小炸鱼、老醋海蜇头、凉拌小炒肉、红糖丸子、拌凉粉、拌春芹、拌春韭、拌春笋、拌蛋皮丝、粉皮拌菠菜、卤千张八荤八素十六个凉菜。紧接着一壶一壶的热酒也传递上来。霎时大院内劝酒声、划拳声乱作一团。
眼看东倒西歪喝趴下一大片,郑家有人手拿洋烟催促局掌“点火”,局掌只笑着答应,就是不行动,把郑家人急得团团转。老爷看太阳偏西,亲家公郑老爷也喝睡下了,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就过来通知局掌“点火”。局掌得令,不敢怠慢,立即手拿铁锥把煤火捅开。不一会儿,“二饼”再次领着小厮喊过“漱口”、客人们照例说“免了,免了”之后,小厮们把凉菜撤下,先上一大盆杂烩菜、一筐蒸馍。紧接着传来蒸丸子、蒸连刀肉、蒸莲荚、蒸苏肉、蒸鸡子、红焖羊肉、干烧梅豆、酸辣肚丝汤、酸辣鸡蛋汤。红烧大鲤鱼又称谢媒鱼,只有媒人一桌有,其他人无福享受。最后是一碗丸子汤。丸子汤俗称“滚蛋汤”,这碗汤一上,客人们都知道今天的席面到此为止,马上提出起席,主人也不再挽留。
车马轿在外面早已备好,下人们他处用过饭,已恭候多时。新郎、新娘穿戴齐整,登上马车,小梅陪侍,郑老爷被扶上轿。其他陪同客人也上了太平车,喝高的被扶到太平车上,在车厢里放平躺好,一行人辘辘往郑集而去。
到达郑集,已是二更。郑家太太接住,对景仁说:“儿啊,我跟环儿说几句话,你先歇着吧。”早有人打着灯笼前头带路,小梅搀扶着景仁来到一个僻静处所。洗漱已毕,小梅拿来茶点,景仁中午也喝得有点高,此时睡意袭来,也无心吃食,就和衣躺下。
景仁一觉醒来,口渴难耐,伸手摸摸,新娘子不在身边。景仁新到一个地方,也不知灯火在哪里,没法掌灯。好在月亮已经出来,透过窗户室内有些亮光。景仁看窗下小寝桌上放着一把瓷水壶,掂掂有水,就嘴对着水壶喝了几口温茶,顿觉好受多了。
昨夜温存,情意正浓,今夜独处,格外寂寞。景仁无心再睡,整衣出门,在门前空地上打了两趟拳,天才蒙蒙亮。景仁回屋又躺了一会儿,小梅过来侍候洗漱。问新娘子何在,答昨夜和太太同住,景仁心想:“到你家了,就冷落我。”但人在屋檐下,这些话只能想想,也不敢说出口。
用过早饭,郑家大院里就忙碌起来,场面和昨天黑白桥的差不多。中午也是宾客盈门,闹得是沸反盈天。景仁喝得比昨天更多,热菜也没吃上就被人扶下去了。又是一夜独睡,直到第二天早上起来,头还有点痛。吃过早饭,门外已套好车马,新郎、新娘别过双亲,登车回程。
看景仁、郑环走远,郑老爷回到内宅,环顾四壁,若有所失。郑大姐郑荣、郑二姐郑巧诘问道:“爹爹好不偏心,竟把大半个家业陪送了三妹。”
郑老爷瞪了一眼郑荣、郑巧道:“你们各得其所,爹爹没啥对不起你们的。”
郑荣说:“古往今来,嫁女有陪银子陪人的,从未听说过陪田地的,咱家恐是第一宗。”
郑老爷说:“那是你见识太少了,况且那地本来就是她三妮儿的,何来陪送。再者说,这些年来,我老来多病,这个家多亏三妮儿打理,才得如此兴旺。她的嫁妆都是她劳动所得,他人无须说三道四。当下日寇猖狂,马上家将不保,留地何用?”
郑巧说:“那也分些与我们姊妹两个一些。”
郑老爷眼一翻反问道:“分与你们?你们当得了家吗?”
郑荣、郑巧也不相让,问道:“那三妹能当得了家吗?”
“我断定能!”郑老爷抬高嗓门道,“我经历多少世面,这双眼可不是喝风的。将来三妮必掌大计!”
郑荣、郑巧嘴一撇说:“俺不信。”
郑老爷说:“不信就走着瞧!”说罢让二姐妹出去,声言累了,想歇会儿。郑荣、郑巧不满,可也无奈,只好退了出来,另设他计。
且说景仁想起两夜独寝,心中不悦,一路无话。新娘子几次偷眼瞧他,见他正襟危坐,心知原由,并不理会。马车约走了十多里路,新娘子突然喊停车。车夫吁住马,把脚凳放下,新娘子下了车,直奔路边的大院而去。景仁不知何意,也下了车,跟过去。大门开处,一个身体硬朗的壮年汉子走了出来,一见面热情地问道:“三小姐来了?快里面请。”转头对着景仁说:“这是新姑爷吧?”景仁点点头,礼节性地拱一拱手。景仁看时,这是一座两进的院子,院里约有十几间房屋,房子地基高出地面二尺多高,院内石板铺路,竟然一株树也没有,甚是讲究。回头看时,路边有三棵大杨树,迎风招展,径有尺余。
进入屋内坐下,那人提来一桶水,对景仁和新娘子说:“不知小姐、姑爷这时会来,没预备茶水,喝点井巴凉水吧。”说着把一个小瓢递了过来。新娘子舀一瓢先递给景仁,景仁喝了几口正要泼掉,被新娘子止住,就着也喝了两口,顺手递给那壮汉,然后带着景仁来至院外。新娘子看只有景仁一人在场,骄傲地用手指着眼前的大片麦田说:“这有三百亩,连地带麦子,还有这庄院,以后都姓党了。”新娘子本以为景仁会很激动,没想到景仁冷冷地说:“不义之财不可取。”
新娘子一听就来气,质问道:“这是我的,嫁给你,自然也是你的,怎么就成不义之财了?”见景仁不吭声,又说道:“我心知你嫌我这两天冷落了你。可是爷也不想想,那天弄出那么多血出来,第二天我差点走不成路。我歇两天哪里错了?古人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说不定这一回去我天天找你,还怕你嫌烦呢。”景仁一听这话,知道错怪新娘子了,马上和缓道:“都怪我不好,没想那么多,原谅我吧,回去你要我指定不烦。”新娘子扑哧笑出声来道:“我知道你不烦,这时正嫌少呢。”说罢叫上小梅和车把式到院里喝了凉水,又对老汉嘱咐一番,登车往黑白桥而去。
坐在车上,新娘子对景仁说:“前天坐在轿里,蒙头盖脑的,啥也看不见。今儿坐车上眼界开阔,这天高云淡、风吹麦浪,景色真美,让人看也看不够。”景仁说:“你现在是出了笼的鸟儿,以后不愁你看的。”新娘子依偎在景仁的怀里说:“以后你带我去看好多地方,中不中?”小梅捂住脸道:“小姐,看你。我牙都倒了。”新娘子骂道:“小蹄子,以后出来再不带你。”新娘子又让景仁看了地契文书,以安其心。夫妻二人一路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已到家门口。
景仁回到家以后,里外皆忙。地里小麦已经甩齐穗,正在扬花。高出麦头的燕麦草随风飘舞,得着人一支支拔去。新娘子又带来三百亩地,农活几乎多出一倍。豌豆正是成熟时节,日夜要着人看守,防人摘取。几亩大蒜也要抽苔,大麦、扁豆眼看要收割,棉花、芝麻要播下地,红薯要开垅插秧,高粱、谷子也该春播。戴有恒采购的皮子要牛皮多、杂皮少,而景仁家的皮子偏偏牛皮少、杂皮多,得从别家调来。北来的客人日渐增多,客栈人手也紧张。家里面,新蚕眼看要上蔟,天天还要打桑叶。新娘子带来的陪嫁不能长时间放在外面,有些得移进屋去,有些还得另搭棚子存放。更当紧的是挖地道。戴有恒带来一张图样就走了,未料挖深地下出水,挖浅容易塌方,左右为难。景仁忙得燕飞似的,夫妻之事没热几日便了无兴趣,晚上一沾枕头就呼呼睡去。
郑环看新气儿已过,晚上拽也拽不到身上来,只好撂开手,日日与景怡厮混在一起。有时做些针黹,有时翻翻书习习诗文,有时桂云也凑过来,三人开交、讲笑话,也很快活。
这日下雨,三人又凑到一起,桂云神秘兮兮地说:“你们知道看地仙儿张全中兄弟二人咋死的吗?”景怡说:“外传张全中是溺水而亡,张全行是中风而死。”桂云不以为然地说:“哪儿呀?十里八村都传遍了,说他们镇咱老坟苑妖怪镇发角了,被那泥鳅寻仇索命去了。”景怡不以为然地说:“哪有什么妖哇,我看都是他们自己在作妖。我算是酌摸透了,但凡貌似捉妖的人都怀有不可告人的罪恶目的。”桂云附和道:“想想也对,他们借着捉妖讹咱一百五十大洋呢!”郑环闻听二人谈论捉妖,吓得脸煞白。
桂云一看,马上叉开话题道:“你们知道常姥爷小名儿叫啥吗?”二人摇头。“叫鳖儿。”桂云讲罢,自己先大笑起来,郑环和景怡则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她。桂云接着讲道:“听人说,还是咱姥爷自己批讲的,说‘知道我这辈子为啥没中举吗?就是我这名儿给妨的。这小名给我起个常鳖儿,大名给我起个常连山,这长鳖儿爬到山上会有力量吗?还连山。”桂云讲罢,三人笑作一团。
“还别说,这起名字可真大有讲究。”三人笑了一会儿,郑环一本正经地说:“俺那一家有六个孩子,大的叫大龙,二的叫二龙,三的叫三龙,四的叫四龙,五的叫五龙,到第六个孩子说改改风吧,叫四海,没多久五龙就死了。”
“这有啥说道吗?”桂云问。
景怡掰着指头说:“你想啊,这五个龙,四个海怎么养啊?可不五龙就死了呗。”
桂云说:“因起名儿打官司的还有呢!”二人问:“有这事?”桂云说:“从前有户人家生个孩子起名叫老虎,打小老害病,三天一场,两天一场,成天喝药跟吃饭似的。奶奶打趣说‘光吃药花的银子也打出你这么个真人来了’。一家人都疑惑,说这老虎是兽中之王,应该皮实啊,咋老生病呢?就找先生看看,别是啥妨着了。不看不知道,这一看吓一跳。”二人问:“咋咧?”桂云说:“原来他家后院有一个孩子叫头。这家人没明白,就问道:‘他家头,俺家老虎,两不相干啊!’先生说:‘头都是朝前锛的,你见过头朝后锛的吗?’这家人就拎着礼央后院改名字,后院把他家送的礼给扔出来说:‘你家咋不改名字?俺偏不改!’双方先是吵,再是骂,骂着骂着就打起来,最后就报官了。官老爷一听乐了,细盘问两家房子不差啥,就判两家换房子,这样名字都不用改了。让头家住前院,老虎家住后院,两家均无异议。可是回去一换,原来老虎家前面那一家不干了,因为他家孩子叫豹子,也怕锛。再找官家,官老爷说这容易,你们两家再换换不就成了。好,回去两家也换了。可是,原来住在豹子前面那一家也不干了,因为他家孩子叫个庙儿,这庙也怕锛啊。没办法,最后官老爷判头家住官路沿那。”
“好啊,原来你家俺表叔叫头啊!”景怡和郑环听完故事正准备乐呢,忽见景仁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来这么一句,都怔住了。景仁嬉皮笑脸地对桂云说:“你家不是住官路沿那,啊?!”这一说,景怡和郑环都笑起来。桂云红着脸说:“二弟不是我说你,你就是那属老鸹的。”三人又怔住,桂云说:“他一叫,百鸟噤声。”说罢带头大笑,景怡和郑环也跟着乐。
郑环问:“活干完了?”景仁边去雨具边说:“干完?累死也干不完。干了这有那,都在后面赶着哩,跟王莽赶刘秀似的。”桂云怼道:“活没干完还来这儿打搅俺妯娌说话?”景仁坐下,自斟一杯茶边喝边说道:“过几天就是咱奶奶六十六大寿,她老人家想让俺大哥和老三都回来,打电报了都说回不来,老太太一恼说不过了,老爷太太都劝不转,问我啥主意。我一想: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就来找你们商量商量。”桂云听罢从地上拾个泥蛋子就朝景仁扔过去,景仁一挡恰落在茶碗里,茶水溅了一脸。景仁变色道:“又咋了?”桂云笑道:“好没羞涩。你刚才说啥来着?‘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合着我们是‘三个臭皮匠’了?”景仁放下茶碗,郑环递过来一个汗巾子,他边擦拭着脸上身上的茶水边说:“我没那个意思。你们是三个诸葛亮,我是臭皮匠好吧。”桂云皮笑肉不笑地说:“本来就是嘛。”
景怡说:“现在城里,谁过生日花十个大洋裱糊个洋蛋糕,插几根洋蜡点着一吹,唱个生日歌,一吃蛋糕就齐活了。想热闹点,知近亲人坐一块,弄几个菜,喝点小酒,也其乐融融。”
“我的个亲娘哎,啥蛋糕要十个大洋,顶个马车值钱了。”桂云没等景怡说完就大发感慨。
郑环边用手比划边说:“就这大,圆的,上面白里胡搽的,说是奶油。去年郑集俺爹五十五大寿,就有人送的那个。”
景仁一听新鲜,说:“这倒省事,不知哪里有卖?”
郑环说:“县上就有,不过得预订。据说他们也是托外地做好运回来的。”于是就把去的路径告诉了景仁。景仁听罢穿戴上雨具就走了。
这边桂云接住刚才的话茬对郑环说:“知道吧?咱老三媳妇刚怀上,听先生讲许是个小子,咱奶奶给他起名叫棍儿,这将来还不知打谁呢。”景怡见说到美慧,黙不作声。
郑环说:“恐怕咱奶奶不是那意思。”桂云笑说:“那头锛人,棍子不打人哪?况还是个日本人,将来下手才狠呢。”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又说了一会儿话就各自散去。
景仁请老爷、太太示下,都说这办法好,咋就没想起来呢。于是景仁雨歇后骑快马去县里预订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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