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人有超能力存在,再恶劣的环境都能战胜它。如果不是生存所迫,谁会把自己练得一身本事、无所不能?
却说自从桂云死后,洪范就一直跟着郑环起居。夜里醒来,不是喊娘,就是喊姥爷,有时喊绒花的名字。景仁睡得死性,郑环夜里害怕,就在西厢房放一小榻,教丫环小梅过来陪睡。这小梅也是个胆小之人,夜里醒来,不是说听到了桂云住的东厢房有动静,就是说听到了桂云在院子里说话。把郑环吓得蒙头盖脑睡觉,夏季捂了一头痱子。老太太心疼孙媳,就说了一个单方,即用黄蒿捣碎加入白矾冷敷,可以治五毒。景仁闻听就去到处找黄蒿,寻遍了整个寨子也没有找到,于是就设法到河堤上去寻。到了河堤上,意外地发现河水下去了不少。回到寨中,他把寻来的黄蒿交给小梅,就去告诉保长解庆,让他组织人开小口闸泄洪。解庆听说河水回落,掐指一算,心想:“人常说‘七月十五定旱涝,八月十五定年成’,现在都七月底了,今年应该没大的洪水了。”于是下令开闸泄洪。
这小口是坡地往清风河排水的一个闸口,在河堤的下面,由青砖白灰砌就。小口双面带闸槽,闸槽里下入闸板,就可以保证河水不至倒灌入田。但这开闸板很有技巧,必须是河堤内外水位落差不大时开闸。否则不仅水力挤压,闸板难开,还具有一定的危险性。这次开闸正好在这个时间节点上,所以开闸顺利。只一天一夜,寨外的水下去二尺多深,地势高些的,已露出水面。放下吊桥,可以涉水步入寨河外面。寨里的人终于长舒一口气,人们在两个寨门内侧筑一小堤,这样打开寨门,就可以自由出入了。
黑白桥两面临河,人们长期有捕鱼的习惯。男女老幼,几乎都会两手。徒手摸鱼,大人小孩都会。男人们常用过河网、漂箔、水梁子、搬筝、马罩、花罩、推网子、拉网子等,而女人们则用狗作揖、马筢、布瓦筝等,小孩子则用草攀、毛巾、钓鱼钩等。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男女老幼混用网具的也比比皆是。每年夏天,男人们最喜欢赤身祼体拦河一字排开,头顶裤衩,用马罩和花罩捕鱼。那不仅是肌肉的比赛,更是力量和技巧的比赛,还有赛本本的意味。捕鱼回来,肩扛渔具,手掂猎物,毫不掩饰,你看看我的,我看看你的,谁本本大,三里五村都知道。及至到了村口,身上的水也吹晒干了,男人们才穿上裤衩,骄傲地提着收获物进村。
今年因为发水,差点错过捕鱼的季节。寨门一开,男女老少都想试试身手。只见寨子里的人蜂涌而出,十八般“兵器”齐上阵来,煞是壮观。清风河、鬼拉河、寨河里水都深,不得下去,人们只能在坡地里胡乱搓。坡地水面大,加之平地尚有水三尺,想抓到鱼也没那么容易,所以第一天下来,打到鱼的少,晒网的居多。
景仁带着十几个伙计,单独组团,比之他人单打独斗,强了许多。晚上,火棍炖了一锅鱼,给伙计们呈了一盆,铁叉边吃边议论道:“这样干不中,以我说还是围捕。”成良问:“围捕,咋围捕?恁大水面。”朱印闻听借题发挥道:“靠着寨墙围一片地儿,应该可以。”“可以个屁!”成良怼道:“寨墙外面就是寨河,水一丈多深,也不动脑子想想,信口胡来。”铁叉吐了个鱼刺说道:“靠寨墙肯定不中,搁咱客栈里一定中。”成良摆摆手说道:“你那才是张屎棍的点子——不管用。”铁叉立即辩驳道:“你还没听我说完,就说不管用。我是这样想的,把客栈大门打开,院里撒些秕谷,待鱼进去吃饵料时,堵住大门口,再下网捕,不得势些?”朱印闻听一拍大腿说:“别说,这还真是个好主意。”次日一试,果如其言。
受此启发,寨中青壮们一商议,大家纷纷把自家的箔篱子拆下来,第二天用秫箔、苇箔在浅水区围出一大片水域,再撒些秕谷,留人在一旁蹲守。当看到大批鱼群进入,蹲守的人迅速拉网把入口封堵住。这时众人入围,大肆捕捞,收获颇丰。
水中捞财,见者有份。不过可不是各取所需,那些大的鲤鱼、青鱼、草鱼、鳊鱼、桂鱼会留下来,分给那些参与捕捞的人和寨中的长老。不参与捕捞的人只能分到些鲫鱼、死网皮子、鲤股子、老婆脚、清水鲢子等小杂鱼和小虾米。那时老鳖、黑火头(即乌鱼)、鲶鱼被视为不祥之物,所以一般也会送人。晚上炊烟袅袅,鱼肉飘香。人们三五成群蹲在一起,吃着鱼肉,喝着鱼汤,兴高采烈地谈论着捕鱼心得,恍若太平盛世。
后来,日日如此。不久,人们便厌倦了。再抓的小鱼小虾也送不出去,只好又倒进水里。三四斤重的老鳖抓住又放掉。大鱼舍不得扔,就用盐腌起来晾干,再用果壳烘烤后制成腊鱼。这样一来,就带来一个重大问题——盐荒。开始,人们一小把一小把借盐吃,后来一粒一粒借,再后来竟至盐罐罄尽。吃上几天淡饭,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开始浮肿起来。转过来人们又打咸鱼的主意。
保长解庆知道老爷文轩与颖口银泰盐铺老板有亲戚,就想让他到颖口走一趟。老爷说:“淮北的盐路早断了,盐铺麦前都关张了。”停了停老爷又说:“这样吧,我再想想办法,您先回去等我消息。”送走保长解庆,老爷叫来景仁安排道:“你去找戴有恒,看他有啥法子没有。”景仁遵命,乘羊皮筏子过了清风河,来至三棵树。
戴有恒一见景仁,热情地拉住手说:“哎呀,你来得正好,我正准备去找你哩。”
景仁说:“我找你也有要紧事。”
“那你先说吧。”戴有恒反客为主,让景仁坐下,又倒了一盅茶递给景仁,让他慢慢说。
“乡亲们都断盐了,俺颖口有个亲戚,他的盐铺麦前都关张了,保长急得团团转,父亲让我找你想想办法。”
戴有恒一听说盐字,表情立马凝重起来。只见他双手交叉反复拉拽好几次,再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说:“这是个棘手的事情。现在淮北已沦陷,盐池被日本人控制;河东的潞盐盐池也已落入日本人之手;武汉现围得铁桶一样,经武汉的海盐和川盐也难以过来。当下唯一可行的路线是陕北的花马池盐。”
戴有恒继续说道:“有黄泛区阻隔,花马池的盐得从南阳,经确山转运过来,这一路相当艰辛。路途遥远不说,山路居多,一趟下来,最少得三四个月,远水也不解近渴呀。”
景仁一听也没了主意,跳着脚说:“这可咋办?这可咋办?”
戴有恒思忖了一会儿,推了推眼镜说:“我先从军盐中给你们解决一些,你回去给乡亲们分发一下。同时你也和大叔商量一下,看能不能组建一个运盐队,到陕北贩些盐过来,想方设法解决这一带老百姓的吃盐问题。”
景仁推辞道:“这可不行,你们正打仗,更需要盐。”
戴有恒坚定地说:“如果没有困难,就这么办,我还有事要跟你商议呢。”
景仁听这么一说,就坡下驴道:“好吧。俺原来有个盐帮的根底,找几个行家运盐不成问题。不知你有何事?”
“你们寨子里成立除日队了吗?”
“啥除日队?没听说过呀。”
“也是,你们大水围寨,与世隔绝,外面的消息不通。是这样,蒋某下令扒开花园口后,对外称日军飞机炸开了黄河大堤,造成我大批军民死伤。受此影响,民间反日情绪十分高涨,河南民风彪悍,成立了许多‘灭日队’、‘除日队’、‘除奸团’、‘保民团’等,但这些人一盘散沙,且无训练,在战场上不好调用。现陈州已被日军占领,他们想借机占领颖口,已打了几仗,日军没占上什么便宜。但通过这几仗,总结出不少教训。”
“我能做什么?”
“你去郑集找一下岳父大人,让他给你引荐几个类似‘灭日团’之类的组织,从中选些勇武的,然后从黑白桥再找些人,合在一起,听你号令就行。”
“可是,我不会打枪呀。”
“打枪一教就会,要打准可真得下功夫。不过让你们来,不要你们打多准,哪怕望空中放枪都行,不要一听枪声散了就谢天谢地了。”
“好吧,那就这样说。我先去郑集一趟,回来再取盐。”
“好,回见。”说罢,二人挥手告别。
下午回到三棵树,景仁把郑集的情况向戴有恒做了汇报,说挑选有四十多人,估计黑白桥能来十几人,这样加起来有五六十人。戴有恒闻讯喜出望外,双方约定日期后在三棵树聚集。
且说上次戴有恒离开黑白桥时曾向老爷请求,暂借三棵树庄院作为临时军需后勤保障部,老爷心想这里存放有许多麦子,若有新四军驻防可保万无一失,所以很爽快就答应了。故这次景仁取盐不需费事。戴有恒直接从库中调出两麻袋盐,又派两个人护送过河。景仁执意办理完借用手续,方回到黑白桥寨中。景仁先向保长解庆交了差,反映了戴的贩盐建议和挑选精壮参加协防颖口的请求。
解庆对组队贩盐很是支持,但对派人协防颖口有点犹豫不决。在景仁追问下,他说道:“发水前,骑兵旅长张占魁曾托人捎来书信,狮子大开口,要我派民工一百人,并资助粮食五百石、草料若干。我正在为难之际,正好发水了,现地没法种,且车马不通,没有回复他,此事便不了了之,他即使追问,也情有可原。如果他得知我资助这边,会和我干休?”景仁听了也觉得此事很棘手,又乘羊皮筏子过河向戴有恒说明情况。
不料戴有恒却说:“黑白桥受灾人尽皆知,不捐助物资能说得过去。不过人还得派,这边训练好后,你先领着到骑兵旅报到,回头我再从张旅长处把你们调过来,你看这样可好?”
景仁拍手赞道:“此乃万全之策,我回去向解保长说明。”于是未做停留便回黑白桥向保长报告。解庆也同意这样做,于是挨家挨户动员,挑出十八壮士来,景仁、解劲、钊祥、余威均在列。
景仁回到家里,将戴有恒建议和一应安排向老太太、老爷一汇报,未料老太太一下子紧张起来,凄然说道:“你大哥已捐躯,新儿远隔千山万水,家里家外全指着你呢,你若有失,让这一家老小如何自处?”景仁一腔热血正思报效国家,可听奶奶这么一说,未免也踌躇起来。
老太太对景仁说:“去,把你俩娘都叫来,咱们合计合计。”
老爷止住说:“唉,她们来了更乱。以我说,这抗日是大事,人家都打到咱家门口了,再不反抗恐无生路。不行的话,我去颖口,让仁儿带着盐帮去陕北,您看如何?”
老太太闻听,摇摇头说:“盐帮是你爹和你姥爷创办的根基,年龄最小的也快四十岁了,你让仁儿去带,服不了众。但这帮老古董,善走夜路,且懂护盐绝技,换了他们还真不中。要带他们,除了你和如海,谁去都不好使。”
景仁说:“那边戴有恒点了我的名,这边非俺爹不过,既然这样,还是我去颖口吧。”
老太太捂着脸沉思片刻,然后长叹一声,一手用手巾擦拭眼角,一手无力地挥舞着说:“这形势真逼得人没法过了。缺盐不中,不打小鬼子也不中,两项都是要命的差事。没法儿,那就豁上吧!”然后让景仁把两位太太请来,给她们通传一下。
二位太太一听出征计划,立马炸了窝。大太太脸吓得煞白,哆嗦着说:“这是谁的馊主意,咱出粮出钱都可以,为啥非要出人哪?”
二太太脸憋得通红,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咦——啥差事都往家里揽。”说完还瞪了景仁一眼。
老爷加重语气说:“就怕你们挡横,才没找你们商量。现这么定了,跟你们说一声,该拜菩萨拜菩萨,该准备东西准备东西,丧气话就不要再讲了。”
老太太对老爷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和仁儿是家里的顶梁柱和主心骨,此一去,凶多吉少,还是做些安排为好。”
老爷却说:“娘在家里,俺怕啥,外面有新儿,下面有范儿,新媳妇环也怀着呢。不愁后继无人。再者说,前些年,咱啥苦日子没过过,啥险事儿没遇过,结果都挺过来了。”
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听老爷如此说,心里才算安稳了些。各自回房安歇不提。
次日吃过早饭,景仁将十八壮士招来,没想到又来了八九个自愿者。景仁把那些头上长疮的、脚下流脓的、身子虚脱的、胆小如鼠的、还有怕老婆的,一一剔除掉,然后登记完姓名,约定好聚合时间,各自散去。
老爷将干粮、川资和盐本备齐,又将戴有恒开具的路条等收记好,带上两个小厮,就出发了。由于大水阻隔,一家人只送到寨门洞口便依依惜别。景仁用羊皮筏子分别把三人渡过河,老爷到三棵树提了一匹快马骑上,由小厮牵着,主仆三人直奔颖口,约上如海,四处招聚盐帮的弟兄去了。
且说郑环已有身孕,听说景仁要上战场,恰如生离死别。夜里依偎在景仁的怀里,情意绵绵,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郑环看洪范睡熟,轻声对景仁说:“有个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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