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富恰如初恋情人,尽管失而复得,你再也找不回当初拥有时的快乐了。这无关财富本身,而是分开后的心境发生了变化,说不定还带有隐隐的伤痛。
余威闻听正待拔脚要走,文轩老爷叫住说:“贤侄莫急,今日我高兴,咱爷儿俩喝一杯,好好庆祝庆祝。”大太太也在一旁说道:“就是啊,搁这儿吃吧,正好我薅了几棵毛豆子,上午做豆丸子吃,你也尝尝。”
余威见盛情难却,即收了脚步,自己搬个木墩子坐在庭院里。文轩着小梅做几个菜,景仁闻听悄然拎着网下鬼拉河去了。克亭凑过来问道:“你得合肥那边的信儿不?”
余威摇摇头说:“不知道。”
克亭怅然若失,仰脸使劲儿抽了一口烟说:“六七年没回去了,不知成啥样儿了。”
余威现当着寨丁,三十多了仍孑然一身,看到文轩一家十几口挤在老坟苑里,没有任何营生,触景生情,不免也有些伤感。文轩似乎看出余威的心思,安慰道:“这小日本鬼子投降了,天下就太平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余威附和道:“那是,那是,这要是太平了,咱这儿的桥修好了,路道一开,能做不少事。”
克停把烟锅往地上一磕说:“没钱也难。这大烟禁了,盐茶酒又是专卖,咱又不能开窑子,小买卖不能养家,大买卖都得投大本,是不是?”
余威说:“那是,那是。”
文轩不以为然道:“也不是啥生意都要投大钱,原来俺起家不就是靠几张皮子吗。”克亭闻听以前的事像电了一下,说:“我方便一下。”站起来躲走了。余威与文轩交换了一下眼神,都黙不作声。
不一会儿,景仁拖着两脚泥回来,把鱼篓往地上一掼洗脚去了。余威拉过来鱼篓一看,顿时喜上眉梢。文轩见余威高兴得合不拢嘴,知道收获不小,问道:“逮哩啥?”
余威把鱼篓朝文轩面前一歪说:“您看看,都是好鱼。”
文轩探头一看说:“就是哩,半篓子全鲶鱼胡子。”说罢喊小梅宰鱼。小梅掂个鱼刀走出来,问道:“咋吃呢?爹。”文轩说:“还是煎焖吧。”余威附和道:“对对,煎焖香。”
景仁洗完脚穿了双布鞋回来,裤腿还未放下来,点了一锅烟引着递给余威,余威推让不吸。文轩夸赞道:“我就看中余威这点,在长辈面前从不抽烟,是个好孩子。”余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道:“还孩子呢,都三十多了。”文轩说:“咋?三十多就不是孩子了?在我面前永远都是孩子。”余威又说道:“那是,那是。”
景仁抽了一袋烟,磕掉烟灰,把烟袋锅子往旁边一扔对余威说:“饭还得会儿,咱俩摆盘大方吧。”余威谦虚地说:“咦,就我这臭棋篓子,也不是你对手啊!”文轩在一旁鼓励余威道:“没事儿,请下了,我给你看着。”正说着,景仁六纵六横划出一个棋盘来。余威匆忙四处找棋子,问景仁道:“我用坷垃,你用啥?”景仁眼扫了一圈说:“我用椿裤裤。”说罢从旁边的一棵椿树上折下一个枝子,去掉叶子,就你来我往地下起棋来。文轩不时给余威支招:“招呼着,这三斜,阻住。”“哎,这五斜,马上就成了,快阻住。”“那个地方,别教他成了。”“那个中龙,差一步了。”不一会儿,景仁输了两局。文轩张着大嘴笑着说:“好汉子搁不住三把手。你两只眼,俺四只眼,差着两只眼呢。”
克亭不知啥时也站在一旁观看,见第二局结束,深有感触地说:“常言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摆大方可真像咱这儿的风俗,你堵住我,我阻住你,生怕人家赢了,最后哪怕都一事无成,只要多出别人一子也是高兴的。”文轩见克亭批讲得有见地,夸奖道:“看来大姐夫这大年纪没白活。”克亭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小梅喊吃饭,三人呼啦一下全站了起来。
当下分成两桌,文轩、克亭、余威、景仁一桌,其他家下人等一桌。文轩着景仁拿来雪藏的陈年老酒,吆五喝六斗起酒来。家下那一桌也不甘示弱,文君正翻纸牌数人头赢酒呢。
酒足饭饱之后,余威歪歪斜斜地离开,刚走出大门又转回来拉住景仁说:“你就别,别去打更了。您一家都不,不在寨里住,凭啥给他们站岗放哨,是,是不是?”
景仁也喝得有点高,听余威说的有道理,回道:“不去了,请也不去了,寨里比俺这儿保险多了,你放心去吧。”
余威红着脸说:“好,有事叫我啊。”说罢一步三摇出大门往东而去。
余威走了以后,文轩感觉还不尽兴,就对景仁说:“去,买几挂炮放放,把晦气崩崩。”
老太太劝道:“这不逢年不逢节的,谁家擀炮啊?”
景怡说:“哎,我想起来了,咱家还有几挂鞭炮呢。”说罢就去找,不一会抱着几挂鞭炮出来。
文轩老爷问道:“你咋存这些炮?”
景怡说:“过年时,洪炬、洪范拉着炮要放,我就拿了几挂放起来,说搁正月十五放吧,后来竟忘了。”景仁找了个竹竿,将炮绕在上面,教洪炬挑着,然后自己用火折子点燃了,小院内顿时鞭炮炸响、硝烟弥漫。文轩老爷大声喊道:“小日本,滚回老家去吧。”洪炬、洪范、洪鉴都跟着大喊:“小日本鬼子,滚回您姥娘家去吧!”
文君夫妇一直嚷嚷着要回合肥去,文轩老爷强留了几天,看实在留不住,只好让家下准备长行的干粮和行李。
送行,在之前本是一件相当轻松的事,如今变得十分艰难。因为大牲口都换了粮食。仅剩的一辆马车放在外面经过两个多月的风吹日晒,胎气全无,甚至连牲口套、马鞭都不知扔哪儿去了。船倒是在鬼拉河里泊着,可船上一无船桨,二无帆蓬,更无遮风挡雨的器物,不宜长行。无奈,景仁只有去借郑老爷家的马车送他们回家。
大太太根据文轩的指令,从箱底扒出五十块大洋交给文君,嘱咐二人好生保养,活得硬硬朗朗的。文君夫妇坐上马车,回想起过去的是是非非,别愁离绪一时涌上心头。此时挨个摸着老太太、文轩、大太太、二太太、景怡、小梅的手,哆嗦着嘴唇,只无语凝咽而已。小孩子们不知道过去的恩怨,只图热闹,今见老姑奶奶弃他们远去,一个个哭得稀哩哗啦。景仁临行,文轩又嘱咐,一定要把大姑安顿好,不行还拉回来。景仁唯有点头称是。
次日傍晚时分,景仁一人回到黑白桥,一家人非常诧异。文轩问道:“咋你自个回来了?”
景仁答:“死活不让送去合肥,非要坐火车回。”
文轩眼一瞪说:“你就信她的?万一回去连个窝儿都没有,可咋办?”
景仁说:“我把您的担心跟她说了,她只说‘这边也不易,就各顾各吧’,不叫管她们了。”
老太太说:“克亭在那边三朋四友的不少,应该不会有啥事。”文轩无奈,只好作罢。
二太太说:“咱大姐回去找她的家产去了,咱也把颖口的家产恢复一下呗。”
文轩斥道:“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咱姐家的东西落到日本人手里,去了兴许能要回。咱的地契在钊祥手里,他说花了五万大洋从苟安那赎来的,现苟安已亡,死无对证,咱一时筹不来恁多钱,怎么恢复?”二太太听了黙然不语。
老太太说:“我前儿个叫娘儿几个的私房都搜刮了出来,现咱家还有四百多大洋,去跟钊祥说一下,看能不能先把颖口的铺子赎回来,日本人投降了,石家庄、汉口商路都该开了。这要是有了生意,一家人也好过些。说不定两年就把老宅赎回来了。”
文轩说:“我的娘哎,您说得轻巧。远的不说,就说咱黑白桥,十停人还没三停,人少不说,大牲口一头没有,猪羊比龙还难见。就是老铺赎回来,也难有生意。白白把活钱变成了死钱。”
老太太苦笑一声说:“我竟没想到这层,真是老糊涂了。”
大太太说:“要不把咱的地先赎回来,有地种着,心里也踏实些。”
文轩说:“有地没牲口、没伙计,你也是看着。就咱这老的老、小的小,还都没下过大力气,二十亩地一大关。要是这样,还不如咱看谁家的地没人种,锛锛种上,人家回来就还人家,没回来咱就收了。我估计无主地不会少,出去谋生哪有那么容易的?!不是死在外面,就是落户他乡了。”
老太太说:“这主意好是好,绝非长远之计。如果落户外面的,还好说;如果是客死他乡的,种他们的地心里也不落忍。况有些人外出前八成还找咱借过粮,咱种了他的地,少不了乡亲们说闲话。”一家人议了半天,也没议出个头绪来,生活暂时还这么飘着。
外出逃荒的人陆陆续续回来。蛙寺有了几个和尚,又开始撞钟礼佛。夜半钟声传来,更显日子凄凉。
不知是谁第一个发现,被黄水冲断了的清风河桥开始动工修复。和建桥时不同的是,工地上的工人清一色穿着军装,戴着钢盔。所用的木头尺寸很大,桥栏杆全部用钢构件紧固,而桥墩全部用钢筋混凝土浇筑。这一消息迅速传到文轩的耳朵里,灵光闪现,断了多日的家会又重新开起。
文轩说:“你别说,还真让余威说中了,政府是要修桥了。这路道要是一开,还真有些机会。”
二太太说:“如果把咱的客栈赎回来,把饭菜弄好些,兴许每天有些进账。”
老爷说:“我也是这么想的,现只有客栈的生意能启动得起来。”
大太太也附和道:“就是,咱家的春和客栈有些名声。这要是重开了,能招徕些熟客。”
景仁不以为然道:“我看难,之前钊祥三番五次找咱垫补税银,咱都没答应,今去求他,恐这个话难说。”
老太太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先去求个试试,果然求不下来,咱也不能在一棵杏树上吊死。”
景仁听老太太如此说,只好硬着头皮去求钊祥。结果去了约半个时辰就转回来,垂头丧气地说:“不中,那仙桃说准备把惜春角挪咱那客栈里开。我说买她家的惜春角那块地,张口要五百大洋,我也没敢还口。”
老太太眉毛一扬说:“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开窑子不知祸害多少人家,今见路道要开,又想重操旧业。净干些伤天害理的事,也不怕遭报应!”
文轩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对了,咱家还藏着保长押的犀牛独角杯呢,你拿去找他赎,有了现钱,搁哪干都中。”说罢让大太太翻箱倒柜地把犀牛独角杯找出来交给景仁。
景仁又去了半个时辰,依然把犀牛独角杯拿回来说:“他说没钱赎,让咱保管着吧。”
文轩说:“我去找解庆商量一下,把他家烟馆盘过来,翻则一下,兴许用不了多少钱。”
大太太说:“这路道要开了,他烟馆会不开?”
文轩说:“路道断前,烟都管严了,进不来烟土,他开个啥?”众以为然。
过了半个时辰,文轩回来,高兴地说:“妥了,老保长赏我这个脸,说地不要钱,但咱干五年,事由归他,我就答应了。”
老太太说:“那解庆最是鬼头精,费了五年的地课,五年后生意都成他的了。他咋真会算计哩。”
文轩说:“咱现在没现洋,我看先这么着吧,等翻过身来再生法吧。”众人听了,也无可无不可。
当下买来建材、找来泥瓦匠,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大太太把原来搬家时从老宅里弄出来的桌椅板凳、杯盘碗碟扒出来,洗吧干净。景仁教景怡怎样掌柜,又教洪炬、洪范怎样当跑堂,二太太合计着菜谱,并和大太太商议菜的分量。商定翠莲和洪鉴当火头军。景仁作采买和宰杀,文轩招徕熟客,老太太看家。一家人分派一定,专等开张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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