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马岱听了哈哈大笑说:“文字游戏而已,不足信也。”
匡复问:“马老师何出此言?”
马岱说:“兵器营之说不足信!据我所知,历朝历代兵器营均为官家所有,不可能以个人私姓命名。如果说民间作坊,倒有些可信度,只是这作坊铸刀、铸剑倒还可以,而铸箭是官家严格禁止的。拐子、镰保管使用皆不便,也不可能流行,故也成不了品牌。至于说武艺,在农民起义军里倒有些可能,可黑白桥一百多年没有战乱,哪来的起义军啊?所以唯一的可能是文人玩的一种游戏。”
“游戏,怎么解释?”匡复、景怡问道。
“你们看,这个党字头,像什么?像不像一个枪头啊?所以叫‘党家枪’。据传党氏由羌族演化而来,想必也有‘羌’的意思在里面。再看这个余字,上面像不像一个弓,所以叫‘余家箭’,钊字边上的拐刀,就叫‘钊家拐子’,解字头上两把刀,就叫‘解家镰’了。”匡复和景怡恍然大悟道:“噢,原来如此!可是那武艺的传承是怎么一回事呢?”马岱说:“附会而已,狐假虎威,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匡复、景怡异口同声地问道:“为何这样说?”马岱说:“试想‘党家枪’传给了党景仁,自古有‘仁不带兵,义不行贾,善不为官’的说法,枪法传到仁者手中会是个什么结果?这‘余家箭’传人是余威,也就到底了。《汉书·韩安国传》曰‘强弩之末,不能入鲁缟;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就是这个意思。‘钊家拐子’传给钊祥,意即招降,与其授敌以术,不如白痴。还有‘解家镰’传给了解劲,其意自明,不待详表。”马岱话音刚落,匡复和景怡已笑作一团,皆赞马老师点睛之笔。
“根本原因是以后进入和平时期,英雄无用武之地,武术只能用作强身健体了。”马岱补充道。
匡复话锋一转道:“马老师,我有个不情之请。”
马岱问:“何事?”
匡复说:“我想拜读一下《大国天平》,不知恩师准允否?”
马岱用手一指景怡说:“你问她。”
景怡头一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实在抱歉,《大国天平》失踪在地道里,找不到了,都怪我。”然后把发洪水泡坏地道吞没《大国天平》的前前后后讲了一遍,匡复听了唏嘘不已。
马岱却说:“要怪的是我,非要多事,给你们带来多少麻烦。其实《大国天平》就藏在老百姓的心坎里,流淌在中华民族的血脉里。你们读过历史,无论哪朝哪代,制造灾害的人最终被治理灾害的人所消灭或打倒,不是明证吗!”匡复、景怡听了皆以为然。完了,景怡对匡复说:“不过,我还抄了一本,幸未失传。”匡复转忧为喜道:“太好了!我这两天无事,正好借以修养本性。”
晚上,匡复被安排在春和客栈安歇。那春和客栈自从土改工作队走后,一直空闲着。由于没人管护,门窗早已不翼而飞。这也正是学校没有迁回春和客栈的原因。
匡复久经沙场,全然不顾,只向景怡讨了张破秫席,点了盏油灯,借着微弱的灯光看起《大国天平》来。孰料午夜被莫名的哭闹声所袭扰。匡复悄悄起来,发现月光下一男一女抱着个孩子往寨里走,女的边走边哭边叫喊。匡复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
那一男一女走到景怡家门前,便狠劲地拍打大门。不一会儿,院里传出景怡的声音问:“谁呀?”只见那男的用脚踹门道:“党景怡,你出来,你不能因为对我个人有意见就害我的孩子呀!”紧接着大门打开,景怡从里面走出来问何故,女的不由分说抓住景怡就撕打起来。匡复赶紧上前拉住那女的问:“你们不论青红皂白,三更半夜,私闯民宅,又打又骂,是何道理?”
那妇女一看有帮手,不敢造次,只指着怀里的孩子说:“白天孩子在她这儿吃的奶,晚上人事不省,这不是她害的吗?”
景怡闻听也感到吃惊,借助月光一看,孩子两眼紧闭,用手一摸鼻息,呼吸较弱,再摸脑门,也不发热,心想孩子就吃了一气奶,这得了什么病啊?于是马上拉着来人去看美慧。
叫起美慧,景仁一家全被惊起。众人点上灯,美慧趴在孩子鼻子上嗅了嗅,笑着说道:“醉了,明儿就好了。”那妇女却是韩来香,男的是贺坑。因景怡白天喝了几盅白酒,又给孩子喂了奶,孩子太小,不胜酒力,就醉了。众人闻听,啼笑皆非。
众人散去,景怡回到家里,掌灯一看,建国倒没事。心想,小家伙一定是饭量小,躲过一劫。
昨夜闹腾半宿,景怡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心想:坏了!昨天给学生放了一天假,今天起来晚了,还要给马老师、匡复做饭,怕是要影响上课了。
不料,马岱起得很早,他听到景怡急促的脚步声,推测是因为昨晚的事起迟了,就对景怡说:“马上要举行开国大典,正好又是秋忙季节,你去通知同学们放一周秋忙假吧,再回来做饭也不迟。”
景怡从学校回来的路上,感到心里异常的轻松。她在心里紧锣密鼓地规划着假期的安排。小梅过来说:“你这儿有客人,饭菜我那边都准备好了,要搁这儿吃就端过来,要搁那边吃哪人就过去。孩子我先哄着。”
景怡说:“谢嫂子体谅我,马老师行走不便,还是搁这儿吃吧,我这就去端。”
小梅嘱咐道:“记住那粥得用罐子盛啊。”景怡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儿,便把饭菜带了过来。
她们前脚进院,匡复后脚到,景怡招呼道:“来的早不如来的巧,饭才弄过来,正准备打发人叫你呢。”
匡复满面春风说:“我都吃了不少了。这集头的油条、丸子汤真是美味。”
景怡说:“那是,黑白桥的油条都是本地芝麻油炸的,外地吃不到。那丸子是用绿豆泡发用石磨拐出来的,自然风味不同。”
匡复感叹道:“想不到小小的黑白桥竟有如此奇异美食!”
景怡说:“黑白桥的美食多了,这里的酱驴肉、酱牛肉堪称一绝。”然后又介绍了饹馍卷菜和泊来品荞麦面饸饹,把匡复说得胃口大开。
马岱说:“这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许多美食都深藏于民间。等将来国家安定了,我们可以到处游历,遍尝天下美食,岂不快哉!”
吃罢早饭,在匡复的提议下,景怡与匡复一起到清风河堤上散心。虽然过了秋分,河堤上依然是一片葱绿。只有杨叶、国槐微微泛黄。唯一能见的果实是苦楝树上的楝枣子,一挂一挂,密密麻麻,看起来垂涎欲滴,实则无从下口。河岸上杂草丛生,秋虫不时发出“咝咝”的鸣叫。偶尔有蚂蚱从耳畔飞过,发出“哗啦啦”翅膀扇动的嘈杂声响。
匡复笑说:“都说‘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我看这话欠妥,这都立秋快两月了,蚂蚱还这么猖狂。”
景怡突然问:“你走了这么多年,怎么一点音讯都没有?”
匡复反问道:“怎么,想我吗?”
景怡大方地答:“看到马老师就会想起你。”
匡复说:“都怪我当年懦弱,如果勇敢地向前一步,就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
景怡莞尔一笑说:“也未必,当年我真没看上你,是你多想了。”
匡复说:“我知道。可我心里一直装着你,不打扰的背后是一个又一个难熬的夜晚。一会儿走出来,一会儿又陷进去,伤痛却不长记性。不过我自己痛却甜蜜着。”
景怡显然有些感动,但依然假装平静地问:“你这次回来是专门看望马老师的?”
匡复说:“其实我这次探亲是专门回来看你的。我知道这么多年了你可能束发而嫁,可我还是要给自己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那台无线电也是专门给你买的。回到老家,见到了戴有恒,知道余了是你的丈夫,害怕刺激他,才改弦更张。戴说马老师双目失明,而且要过生日,我觉得马老师更需要无线电,就把它送给了马老师,正好你也可以听。”
景怡说:“这么说马老师负伤你不知道?”
匡复说:“我和马老师一起进入延安抗大学习,我先走一步,去了东北,参加了抗联。而马老师则来到苏鲁豫皖根据地,和戴有恒他们一起战斗。所以马老师的情况我一点也不了解。”
景怡问:“那你下一步有啥打算?”
匡复说:“虽然说要建国了,但还有不少地区尚被国民党军控制着,解放全中国的任务依然艰巨,我要继续战斗,直到每一片国土都插上红旗,我才可能考虑自己的打算。”
景怡说:“你要多保重啊!”
匡复说:“自从参加革命那一天起,匡某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继而话锋一转问景怡道:“你除了教学,还做些什么?”
景怡答:“说起来惭愧,一本《母鸡血案》写了多少年了仍未定稿。”
匡复一听景怡写作,饶有兴致地问道:“是一本怎样的著作让你如此专注?”景怡就把前因后果给匡复做了介绍。
匡复听了笑笑说:“这里面竟然还有我啊。”
景怡说:“当然,你是主角,没你还成?”
匡复说:“我看这样,就叫它《黑白桥》吧,收录的内容可以更加宽泛一些。”景怡依言。
回来的路上,两人的心情都没有去时的轻松,似乎都在为对方担负些什么。匡复忽然提及美慧说:“我觉得滕美慧是你一个重要的伙伴和帮手。”
景怡不无忧虑地说:“是的。不过我总有一种预感,好像终究要失去她。”
匡复说:“怎么可能呢?她已经把自己融入黑白桥,这里有她的亲人、战友和同事。”
景怡说:“反正第六感觉告诉我,她不属于这里,让我们拭目以待吧。”匡复见景怡这样讲,也不再争论,只是黙黙地跟在景怡身后,享受她带来的曼妙时光。
经过昨夜风波,韩来香不好意思再让景怡给她女儿喂奶。景怡的时间又空闲不少,正好可以多陪陪匡复这位老同学。他们谈青春、谈理想,回忆过往岁月。
十月一日一大早,景怡就按照马岱老师的吩咐,原寨南门的空地上放了把凳子,凳子上铺了红布,无线电收音机就放在红布上。
很多人没见过收音机这种先进的设备,更想了解开国大典的盛况,纷纷集合在收音机周围。戴有恒、洪炬、余了因为忙各自的事务都没能回到黑白桥。
马岱、匡复、景怡都穿上节日盛装,静候一旁。当收音机里传出那穿透世纪的声音“全国同胞们!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马岱干涸的眼眶湿润了,.ukanshu.co 匡复、景怡都热泪盈眶。匡复跟着收音机喊起了口号:“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中国人民万岁!”“***万岁!”在场的人们沸腾了,口号声此起彼伏,人们仿佛置身于天安门广场,融入那火热的庆祝现场之中。
马岱起立,用左手做出敬礼的姿势,然后高声唱起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像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匡复也敬着军礼跟着马岱一起唱,接着是景怡、会场里的干部、学生都一起唱起来。歌声雄壮有力,随风飘荡。
仪式结束后,匡复向景怡归还了《大国天平》,并即兴作诗一首:
夜雨十年黑白桥,母鸡血案未分晓。
烽火不曾入禁地,风云际会卷狂潮。
天平飞来寻常寨,英雄百战朱颜凋。
往事尘封青天远,两河滔滔一梦遥。
之后,滕美慧应戴有恒之邀,带着党棍筹备区医院去了,匡复则奔赴解放全中国新的战场。次年,余了和洪范参加抗美援朝,后余了牺牲在朝鲜战场上,洪范残废复员回到黑白桥。
至于黑白桥,因为路道更改,往昔繁华落幕。不知何时,人们突然发现,寨墙被偷拆殆尽,寨砖被砌在四邻八村的房墙上。蛙寺、祠堂和大戏台被焚毁,当年地主家的一些老玩艺儿也悉数被砸,黑白桥历史遗迹荡然无存。
景怡守寡终身,赡养马岱故去。
(黑白桥上部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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