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教堂的大钟“铛、铛、铛”地响过三声,意味着新的一天已经到来。东方微微发白,公鸡已然是叫了好一会了,催命似的召唤着人们赶紧开始上工,现在狗也跟着闹腾了起来。
法比安听着楼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知道主人也已经起来,待会就得下楼。他赶紧扔下手里的笤帚,忙不迭地去卸下门板。要是主人维克多下楼的时候看到门窗还没全打开,少不得又是一顿毒打。女主人正顶着一脸疲惫在厨房里做饭,锅碗瓢盆的一阵叮当响,伴随着小孩的尖叫和婴儿的哭闹,衬得初秋清晨的空气愈发冰凉。
从法比安到这个要命的地方当学徒起,已经过去了四个冬天。那个又干又瘦的豆丁如今已经长高了不少,比许多同龄人更高,但还是瘦得可怜。远远看上去跟个随风晃动的芦苇似的,这还费劲地抱着比他还高的门板往边上挪,似乎有点滑稽。法比安好容易把店门给打开了,还没来得及把窗户也打开,就听见背后维克多终于走下楼来,正在那清嗓子。
维克多个子不高,约摸四十多岁,目光促狭,留着一抹滑稽的小胡子,脑袋顶上不多的几根毛还打理得服服帖帖。“商人要体面!”他时常这么说。可他哪里算得上什么正儿八经的商人。
他的这间小店与其说是杂货铺,不如说是货栈,狭窄的空间里堆着属于大城里领主大人的各种物什,不过占据了大部分空间的还是劈柴。说到底维克多不过是给税务官老爷打下手的罢了,但那也不是寻常人等招惹得起的人物了。仗着这层关系,维克多自己又鼓捣着卖些乱七八糟的杂货,比如天晓得哪来的杀人兔的门牙、带着奇怪尿骚味的雪精灵血做的“灵药”之类的。法比安还知道维克多私下里把一些属于领主大人的东西偷偷拿出来作价卖掉,也就是托里昂这种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会管他这叫杂货铺。
眼看着法比安刚把门板放好,窗户尚未打开,维克多立时青筋暴起一阵叫骂:“你这该死的懒骨头!天都放光了你还在这磨蹭!耽误了老爷我做生意,你就别想着晚上还能吃东西!”法比安当下一脸惶恐,不过晨间一骂也算是他的日课了。
反正从早到晚维克多都会三不五时地扯着嗓子给他们这些学徒一番亲切的训诫。理由也是不一而足,从袖子太短露出了半截胳膊到目光呆滞。然而内容则实在是有些贫乏,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么几个字眼,法比安早就习惯了。
通常而言,要等到晚间打完一通鞭子,维克多带着一脸满足地上楼休息才算是完成了一天的课业。不过店里的另一个学徒两个月前劈柴时被断掉的斧子给砸死了,就剩下法比安可供维克多“教育”,所以纵使脾气一天坏过一天,他总算不至于下死手。何况前两天给法比安“上礼仪课”时身上留下的淤伤还没好,打坏了可没人帮他干活,于是挨打就变成了饿肚子。这可实在不怎么好受,法比安最近常饿得眼冒金星。维克多精得很,家里少了块面包皮他都知道。于是法比安只好趁着夜里没人时摸出去找吃的,害得最近奶酪店和面包店的老板娘们直犯嘀咕,怎么最近的老鼠那么多那么厉害。
维克多一边骂,法比安加紧把窗户也打开,又拿起笤帚和抹布打扫货柜、堆积的大件货物和地面。骂了一通也不解气,维克多往厨房走去,嘴里还继续哼哼唧唧着:“不知感恩的东西,天生的下贱坯子,也就是我这样的善人,才会给你这种贼崽子一份正经的工作,真是不知好歹……”厨房里,那个苦命的女人也是一脸青紫,盛了一小碗热腾腾的燕麦粥,正往维克多惯常坐的位置前放,孩子们的分量更少。那个跟法比安差不多同岁的大儿子好歹算是把襁褓里的婴儿给哄消停了,一个个乖乖坐着,等他们的父亲坐下来进行餐前祈祷,房子里就剩下维克多的骂声和法比安打扫的声音。
打从法比安到这里的那天起,维克多就一直说他是小偷。当时托里昂把他带到店前,一脸赔笑地告诉维克多这就是新来的学徒人选。维克多掰开法比安的嘴看了看牙口,又捏了捏他的小胳膊小腿。当即提着他的胳膊大喊,说托里昂给他送来个浪费粮食的累赘。那格林迪洛一般的爪子抓得法比安生疼,“哎哟”一声便松开了捏着的小拳头,好死不死手里一路攥着的索菲娅给他的那两枚钱币掉了出来。维克多见状当即大叫起来,说他手脚不干净,刚见面就偷了他的钱。托里昂又是赔罪,又从一个荷包里摸出两个钱币交给维克多当作是赔礼,点头哈腰地说了不少好话,维克多这才哼哼着把人和钱收下。
法比安认得托里昂手里的荷包,那是索菲娅攒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私房钱。想到索菲娅大婶,法比安一肚子的委屈也只能默不作声。维克多似乎还不放心,把人带到后面又搜了一遍身,索菲娅大婶省下来给法比安的那块面包也被拿走了。之后叫学徒领他去睡觉的地方,也就是铺子里的地板上。法比安便算是住下了。
这一晃几年过去,也不知道索菲娅大婶过得怎么样。即使是冬至节,维克多也不让学徒们回家,说是他们太小,冬天赶路太危险。只有托里昂偶尔进镇子上来时能打听点消息。不过托里昂也不常去索菲娅那里,上一次听到消息已经是前年开春时的事情了,只说是时常咳嗽,索菲娅说是受了点凉,让托里昂带话叫法比安乖乖做工,不要担心她。
他怀念索菲娅的笑容,温暖的怀抱,枯瘦粗粝的大手,老妈妈身上说不清道不明令人安心的气味,甚至还有老房子那熟悉又刺鼻的氨水味。每每想到索菲娅大婶,还有她的耗子汤,法比安心里就会涌起些许暖意,还有一股烦躁感。于是法比安也只好尽量不要去想。
维克多唏哩呼噜喝完了一小碗燕麦粥,便骂骂咧咧地打发法比安把今天的面粉和盐给面包店送去,回来的时候把脏衣服和尿布给洗了,完事了以后就去劈柴。法比安应了一声赶紧准备东西出门,临走的时候隐约听见维克多让他的女人滚上楼去帮他“备货”,男孩们去税务官老爷那里跟着认账本,晚上回来对不上数就要挨揍云云。
法比安抱着面粉袋子,顶着叽里咕噜乱叫的肚子闻着面粉的味道直咽口水。但是那也没办法。以前在家时他还能去老林子里摸几个野果或者野草之类的嚼嚼,但是镇子里的地面都是乱糟糟脏兮兮的泥洼,路边偶尔有一两棵野草也实在是脏得让人不放心往嘴里塞。自打到了镇子里,他才知道原来像杂货铺老板这样的大户人家一天是有三顿饭吃的。
面包店的老板也不是什么善茬,但以前他还偶尔能趁着不注意摸点面包皮出来填填肚子,自从闹起了“鼠患”,面包店的老两口看得更紧了,现在他连点面包渣都摸不到。望着窗台上摞着的一叠叠黑面包,看得他肚子更饿了。法比安一边不知道第多少次赌咒,以后一定要过上能吃上三顿饭的好日子,把索菲娅大婶也接到镇子上,一边把裤腰带再勒紧一点。
一晃眼已经过了第五时,午餐是难得的休息时间。
维克多一向非常守时,总是在还有一刻的时候才让学徒们开饭。他自己倒是早就吃上了。“真理之主之下,一视同仁!”一到了午餐时刻,维克多先生总是特别虔诚特别认真。大体上他自己吃什么,学徒们也就跟着吃得差不多,只是份量总要少一些,免得他们因为自己的仁慈就忘了本分。
午餐也是法比安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候,因为好歹算是有热食,能吃个半饱,还能吃到各种在家时难得吃到的好东西。法比安拿上剩下的一小块黑面包——比法比安以前在家吃的好上一些,但还是硬得很,维克多常用这玩意给学徒们“上课”——拿到屋后劈柴的木墩上劈开,木屑跟面包渣混在一起也分不出来哪样是哪样,一并扫进煮菜的汤水里等着泡软。汤里还混着些大约是豌豆的东西,反正掺上了快被放坏的牛奶,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则把那盘用有着奇怪的蜡味的麻油拌过的蔬菜,就着清亮中带着点浊白,寡淡发酸的劣质葡萄酒和鹑蛋大小的奶酪,飞快地往嘴里塞。
全镇的人都知道维克多先生可是个大善人,顶数他家的学徒吃得最好了。不但逢过节时能分到主人家吃剩的肉食,隔三差五还能有鸟蛋之类的副食,不愧是镇上最大的铺子,真叫人羡慕哇!
教堂的第五次钟声响起的时候,法比安正把最后那点不知道是洋蓟还是黄瓜的玩意刮擦着汤汁扫进嘴里。维克多先生可是个虔诚的人,一过了午间祷便一律禁食。
法比安慌慌张张地把餐具拿去水桶里清洗,维克多正懒洋洋地坐在铺子里等着他。难得维克多心情似乎还不错,居然没有拿手脚不够利索之类的理由给他开课。只是大着嗓门在那吆喝:“兔崽子,麻溜地给我把你那身皮拾掇紧实咯,穿上鞋子,挑些好柴装到车上,等会跟我去给教堂的老爷们送去。”说着把手里的洋葱剥下一瓣塞进嘴里。
难怪呢,算算时间今天正是收账的日子。
法比安自然是晓得规矩的。往身上擦干了手,把晒得最久的那堆松木搬了些到小车上,码得整整齐齐。这才找了个地方蹭干净了脚,把索菲娅大婶做的那双鞋子从怀里摸出来穿上。几年过去,这鞋子是愈发地小了,穿上去半截脚后跟还露在外面。好在一年也穿不了几次,还不至于磨损。这可是法比安的宝贝,当初也差点被维克多拿走,法比安死死护着,最后是吃下了维克多的第一堂课才算保住了。
维克多见法比安准备停当了,咳嗽了两声示意上路。法比安在前面推着车,维克多则施施然地跟在后面,省得他偷懒,或是把木柴给颠了下来。
克雷玛镇并不大,整个镇子是沿着那条往大城去的路南北向铺开的,前后不过两三条街。维克多的货栈就在镇子北面,周围零零散散的分布着一些房子,都是各种作坊和商户。大部分的房子都是用泥砖砌起来的,顶上覆着干草。偶尔有一两户比较富裕的,还会用石头做墙根。不像乡下,比如法比安住的尼德村,除了村口的小教堂是木制的,清一色的草屋或者晒干的芦苇,外面再敷一层泥灰就已经算是顶好了。
全镇的房子,就数维克多的货栈和不远处税务官老爷的住宅最好了——毕竟是领主老爷的财产,足足有三层。给打了地基,平整的地板下据说还铺了防潮用的石灰。栎木板做的内墙,外面再砌上层泥砖抹上泥灰,既结实又保暖,还美观。屋顶上用上了泥瓦,基本上就不怕雨水了。
不过要说最醒目的,自然要数镇子最中心的教堂,老远就能看到。教堂的外墙用的可是石砖,连高高的钟楼尖顶用的都是石板瓦。大大的窗户上镶着彩色的玻璃,上面的图案法比安也看不懂,大概是什么圣人的故事吧。橡木做的大门虽然很旧了,但是威严得很,还雕刻着些花纹。法比安每次从教堂门口走过都会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不过他从没进去过,他这样的下等人是进不得这般神圣的地方的,除非有足够的捐献。
克雷玛镇的人口不多,所以教堂边上的墓地也很小,于是人们赶集或有什么大事,就改在教堂门前的小广场这里。不过平时来往这里最多的是各家各户的主妇们,她们要来广场正中的那口井里取水。
法比安推着车子一路往教堂后面的花园子去。石头垒出的矮墙后,教堂的帮工和侍童正在那给果树和菜地除草浇水。“不劳作者不得食。”真理之主的教诲如此,但尊贵的牧师老爷自然是不能脏了手脚的。作为真理之主在人间的代言,他们只要参与收获就足够了。
苹果树已然挂上了果,一溜溜的莴苣、洋葱、卷心菜、西葫芦之类的蔬菜也是喜人得紧。花园子另一头设有蜂箱,打老远就听到蜜蜂发出的嗡嗡声,那是教堂制蜡和酿酒用的。法比安看得眼馋,但是再借他俩胆子也不敢来摸教堂的花园子,被抓到了手可就没了。
管账的助理牧师正站在阴凉处监工,法比安照例在院外候着,维克多快步走上前去搭话。
助理牧师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微微侧过身子,点了点头:“来了啊。”
维克多咧着嘴赔着笑,活像条讨食吃的野狗:“安东尼大人,照例,上等的白松木。”
安东尼走了过来,法比安赶紧退到一边。安东尼牧师围着那车劈柴走了两圈,挑挑拣拣到底也没找出点毛病来,这才呼哨园子里的侍童,让他把柴给搬到角落里去。法比安自然不能闲着,也跟着帮忙。
“手脚麻利点,小心着点,这可是给牧师老爷们用的,要是沾湿了弄脏了,可小心你的皮!”
“这是为真理之主服务用的。”安东尼牧师纠正道,“对待这些可怜的灵魂,要心怀慈悲。”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能为真理之主服务这是他们的荣幸。不过这些贼崽子都是天生的贱种,一点都松懈不得。镇子上的人也都知道,我平日里待他们可好了。”
“是了,你的好名声我也是知道的。真理之主会保佑你的。拉蒙!(RAen)”安东尼垂下眼皮拨弄了两下手里的念珠,似乎在默念祷文。
“拉蒙!”维克多也赶紧跟着应了一声,他又接着说:“安东尼大人,真理之主在上,按照惯例,一季一结,今天就是日子了。”
安东尼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自然是少不了你的。真理之主的仆人从不欺诳忠实的信徒。”他似乎突然又想起什么,倾过身子说道:“你上次拿来的药剂,马可神甫很满意,你那里还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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