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农,一座位于法罗兰王国北部的山地小城。城市规模虽然不大,却是著名的宗教圣地,一度还曾是教廷总部所在地。城市最高的地方,宏伟的大教堂依山而建。高高的教堂尖顶即使在十几里地外仍然清晰可见。
作为圣地的标志性建筑,圣弥额尔大礼拜堂可谓是能让每一个目睹之人都会由衷发出一声赞叹的神迹。圣堂的主体就起码有三层,每一层都高得让人得仰着脖子才能望其全貌,圣堂的外围还有许多诸如车马间、仓库、防腐室等功能性建筑,除了供圣堂本身的神职人员使用,最主要的还是要用来接待来宾。因为圣弥额尔大礼拜堂不仅是历代法罗兰国王的埋骨地,也是他们生前涂抹圣油的地方。
除了建筑规模极其宏大雄伟,整个圣堂还用雪白的大理石做外墙,在魔法的加持下,历经数百年的风吹日晒依然光洁如新。高高的圣堂主体上,每隔几步就有一扇几乎与墙体同高,极其精美的玫瑰玻璃花窗。亘古不灭的光芒透过玻璃从圣堂内部照射出来,让彩色的光芒覆盖了整座城市。整座维农城所有的建筑同样以白色为主体,在圣堂的光芒笼罩之下显得格外的瑰丽和魔幻。
圣弥额尔大礼拜堂几乎就占据了城市的三成用地,周边的居民大部分做的都是跟圣堂相关的营生,常住人口算不上太多,街道上却时常有操持着各种口音的人来来往往。毕竟,维农作为圣地,几乎每个法罗兰王国北部的居民都会在活着的时候来进行一次朝圣,甚至更遥远的北方的赫姆督里和加勒曼人也会来这里。那些无法旅行的人们还会托人带回些圣物作为替代。
过去人们都是从当初修建大圣堂时用料的同一个采石场里顺些碎石子,据说是被古代主持这一圣事的司铎祝福加持过。嗅觉敏锐的商人们为了兜售圣物盗采石料砸碎出售,结果这事甚至惊动了主教大人。然而教会屡禁不止,于是这些年大圣堂干脆自己出售,这可比私售偷买的圣物靠谱多了。后来干脆又改成了卖赎罪券,据说不仅能使人免于地狱的永世烈焰之苦,甚至只要你买得够多,还能赎去现世的一些罪恶。人们不由纷纷称颂教会的圣德。听说最近其他教区也有样学样的推广了起来。
当然,维农这里的圣石还是照样卖的,毕竟上天堂的保证,谁都不会嫌多。
除了朝圣的生意,维农作为圣城,是当地主教大人的采邑,因此在这里做生意只有给教会的固定的奉献。虽然周围都是萨缪尔男爵的领土,但是领主老爷的那些摊派和各种杂税可收不到这来。所以附近的人们也总是愿意到这里来进行交易。虽然后来萨缪尔男爵和其他领主沿途设卡,一圈圈的厘金刮擦下来,最后也没能省出太多,但能有一点是一点。何况作为朝圣地,来往的人多了,生意的机会自然也更多,更不用说这里还是宗座的所在。于是那些做大生意的自然趋之若鹜,而做小生意的也能跟着混点面包渣,总是能混个温饱的。
不过这些倒都跟法比安没有什么关系,只当是听个故事罢了。他现在正坐在城市外围,被当地人称为璀璨广场的小市场边,那五彩斑斓的黑影里,静静地盯着萨蒂在那跟人兜售护身符。
这一晃眼,法比安跟着波里西亚人已经两年,他也已经十四岁,是个半大小子了。那头乌黑的卷发越长越多,愈发乱糟糟的,身上的衣服自然也更破旧,不过也跟波里西亚人一样给缝上了均匀方正的布丁,还算是得体。难得波里西亚人虽然居无定所,也同样贫苦,法比安居然没有更瘦,甚至脸上还能见点肉,不至于眼眶深陷跟个骷髅似的。倒是个子居然长得飞快,已经足足有一法寻还多了,比许多成年人都高一点,在同龄人中堪称巨人。伴随着身体的成长,他嘴上也开始长出了浅须。同时,心理上也渐渐有了些变化。比如,法比安现在稍稍能看懂派拉瓦跟萨蒂说话时脸上那意味不明的表情的意思了。
他一直把萨蒂视作姐妹,虽然没有什么非分的想法,但也已经能从她身上看出少女的魅力了。这两年萨蒂的身形也日趋丰腴了起来,微鬈的带着波浪的长发还是照旧用方巾包着半截,像瀑布一样披在背上,配上与众不同的长相和打扮,别有一番风情。那双忽扇忽扇的大眼睛中透着一种莫名的灵动,让人不自主地就想与她亲近。
这两年波里西亚人的日子过得可不怎么好。法比安加入车队的第二天,人们就听从了乌玛婆婆的警告赶紧离开了维利耶尔,之后就一直颠沛流离,从一处市镇前往另一处市镇。次年春天,乌玛婆婆就离世了。说来也奇怪,老婆婆虽然一直一副垂垂老矣的样子,但是身子骨向来不错,精神也很好,离世一周前她却突然开始昏睡不醒,滴水不进。临到离世的前一天晚上,她却突然清醒了过来,让萨蒂挨个把人带进她的大帐里说话。
营地里弥散着一种混合了沮丧、焦虑和不安的气氛。法比安不是很理解。那个叫达克萨的守火老头告诉法比安,乌玛婆婆会占卜,有预知的能力,他们这一小撮人一直就是靠着乌玛婆婆的指引,每每都能逢凶化吉,避开灾祸,眼下这光景……达克萨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再说话。派拉瓦在一旁冷哼一声,他说:“这老太婆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躲在大帐里不肯出来,大家吃的面包还不都是我们努力挣来的。”虽然嘴上满是不屑,但他的表情也同样阴沉沉的,手上也毛躁地顺着瓦素吉冰冷的脊梁来回扶动,弄得大蛇也同样焦躁起来,疯狂地吐着信子。
法比安是最后一个被萨蒂喊进去的。
法比安走进大帐的时候,发现难得居然没有熏香味。乌玛婆婆正好整以暇地靠着软垫坐着,看她满面红光的样子,双眼中也透着精光,怎么也不像一个刚从大病中醒来的老人。法比安坐定后,乌玛婆婆看着他半晌没说话,直把法比安盯得心头发毛。终于,她开口了,操着罗玛人的母语。这小半年法比安也跟着学了些,可也只学会了很少的一点,但是照例,乌玛婆婆说话他却仍然能完全听懂的。
“娃儿啊,这营地里的每个人,包括新生儿和你这样的外来者,我都给做过占卜,窥视他们的命运。”法比安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到乌玛婆婆时的场景,这才恍然。“每一个人的命运都是千丝万缕,人们做出的每一次选择,踏出的每一只脚,都可能会改变命运的轨迹,但大体上,总是有迹可循的。”说着,她又停了下来,细细地看着法比安,但又似乎不是在看他,像是在仔细品味着什么。“但是你的未来,却是一片迷雾,满是混沌,我看不清,也说不明白。”
对于这些神秘之事,法比安总是戒惧有加,将信将疑的,何况索菲娅大婶还是死于一场不明不白的巫术指控。但是乌玛婆婆的话,他得提着耳朵听着。他失去了家,没了亲人,虽然波里西亚人收留了他,却依然觉得自己没有了依靠,心里空落落的,乌玛婆婆也许能给他未来的指引。但是乌玛婆婆的话反而把他带入到了更大的惶恐之中,一股急躁顺着热血涌到了头上。
乌玛婆婆收敛眼神,双目微闭,接着说:“但是在那混沌中,我还是看到了,许许多多的人的命运也许都会被你牵动。我那日收留你,是因为那一刻你的命运与我们相连,我也想看看你的未来。但终究,你是不属于这里的。虽然此刻你的命运暂时与我们交缠,然而也许不久的将来,你就要离开。”
乌玛婆婆停下来喘了口气,然后坐直了身子格外郑重其事地嘱咐起来:“娃儿啊,不管将来何时,你去到何处,成了何等样貌,做着何事,你可一定省得,你的命运只能由你自己的双手去开创。众神创造了我们的先祖,决定了我们的样貌,但他们也赐予了我们双手和智慧,去创造自己的命运。”
说完,她像是用完了力气,又瘫软下去躺靠在软垫上,操着法罗兰的语言吩咐着:“我乏了,你出去吧,把萨蒂唤进来。我刚刚跟你说的话,莫要告诉其他人。派拉瓦啊,太急躁,太急躁了……”说着说着声音就越来越小,眼看着似乎又要昏睡过去。法比安赶紧退出去把萨蒂找来,众人在帐外等了一会,萨蒂只说是乌玛婆婆又睡着了。
老人们觉少,也不放心,还准备坐着等一会,年轻人则是熬不住了纷纷回去睡觉。派拉瓦想问法比安乌玛婆婆跟他说了什么,法比安此时脑袋里一团云遮雾绕的还有点懵,他还无法理解乌玛婆婆的话,但却记着她的忠告,只是摇摇头不肯说话。派拉瓦看问不出什么,“呿”了一声也去睡觉了。到黎明时分,萨蒂的叫声把大家惊醒,乌玛婆婆咽气了。
乌玛婆婆并不是真理教的信徒,所以波里西亚人按照自己的习俗将她火化了。结果葬礼当天晚上,营地里就起了冲突。当时人们聚在一起,讨论以后的去向。派拉瓦显然是年轻人的领袖,而老人其实也没几个,所以实际上就是想让他拿个主意。派拉瓦说,他们一直也都是这么东奔西跑地苦过来了,如今虽然没有了神媒,但是日子还是应该照样过。
但是他接下来的话,却立刻炸了窝。
他说:“乌玛婆婆走了,如今我们中也没有人会摆弄她的那些劳什子玩意。不如卖掉罢,我看那些法罗兰的有钱人对这些小玩意很感兴趣,说不得能卖个好价钱,也能让大家少吃点苦,过两天舒坦日子。”
达克萨老头听到这话登时跳了起来,结果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萨蒂先发火了。
“不行!”法比安很少看到萨蒂那么生气,她语气坚定而激烈,连带着声音都高了好几个调门,脸上的泪痕还挂着,但是双眼被怒火点得雪亮。“我就知道你要打这个主意。这是乌玛婆婆仅留下的一点东西,没有她的指引,我们怕是早就死在不知道哪的雪地里了。以后天晓得还会遇到什么事情,这些道具没准还能用上。”几个老人也跟着附和。
派拉瓦嗤笑一声,反问道:“萨蒂你跟着乌玛婆婆那么些年,你学会占卜了吗?这些玩意你会用吗?”这话问得萨蒂一下噎住了,她死死抱着装着乌玛婆婆遗骨的坛子,抓得手指头都发白了。她还想继续坚持,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法比安现在已经知道了,萨蒂跟着乌玛婆婆,照料她的饮食起居,但其实算不上她的学徒,因为她没有灵媒的天赋。于是她唯一学会的也只有跳舞,据说那本来是沟通和取悦罗玛人的众神的,所以派拉瓦一直想让她出去卖艺,但她坚决不肯,甚至都不太愿意当众跳那些神舞。派拉瓦私下里也没少揶揄她。
萨蒂不说话,达克萨可忍不住了。他指着派拉瓦的鼻子就骂了起来:“你个没心没肺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年你的尿布还是乌玛婆婆帮着换的呐!大家伙谁有个头疼脑热的不是乌玛婆婆帮忙看好的?这人才刚走,你就想把她的帐篷给点了吗?!”他情绪激动,语速极快,口音又重,其实法比安也没能听个全乎。但半是听半是猜,看看旁人的反应,他也大概弄明白了达克萨在说什么。
派拉瓦却是难得的好脾气,他语速平缓地说:“乌玛婆婆的好我自然记得的。但是人已经走了,我们剩下的人却还是要生活。如今少了她的指引,我们二十几号人明天的面包去哪找?再往后呢?我们总是在人多的地方找营生,虽然吃住都靠自己,可进城费还是要交的。老太婆自己不也常说嘛,‘人不自助,神也难助’。我想给大伙谋个好点的生活,有什么错吗?”这次年轻人纷纷轰然响应。
见这么多人附和,达克萨还想再说什么,却半天都找不到词。一旁的萨蒂见事已不可为,一脸黯然,拉了拉达克萨的衣角,摇了摇头。达克萨也无法再争执什么,只能摇着头叹着气,气鼓鼓地坐下了。
法比安是乌玛婆婆留下的,自然是知道她有恩于自己,而且他也觉得人刚死了就要把她的遗物卖掉好像也确实不太好。可说到底,他也还是个外人,人又小,自然插不上什么话。而且这么小半年,他跟着派拉瓦他们到处跑,去市镇里找活路,他也帮不上什么忙。
派拉瓦他们进城多半是去杂耍卖艺的,偶尔能被人招呼着去做点杂役。他这张法罗兰人的脸蛋子虽然比波里西亚人那黑黢黢的面孔讨喜一点,可他嘴拙得很,人又木讷,却也实在是派不上什么用场。无非是手脚灵活跑得快,也不那么惹眼,要说偷东西他倒还能做些。反正波里西亚人也是什么生意都做的,可留给他们的正经营生那实在是有限得很。
那些吞刀喷火耍蛇的本事法比安可没学到,也学不来;要说卖药草,他又认不全,萨蒂那张嘴就来一套一套的唬人本事他也没有;那些想算命的,都是自己偷偷找到营地这里来让乌玛婆婆看了——窥伺命运这本属于神的领域,教会在明面上是禁止的,所以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做。
可就算是偷东西,那也是要分人和地方的。
大城市里挤着那么些人,并不是人人都有正经营生的,但是个人就总得吃东西。所以别说偷窃,就是派拉瓦他们做的那点正经生意,也总是会遇到搭帮结伙的地头蛇来收保护费——法比安现在可是闹明白了当初在维利耶尔,那个犹勒之子犹勒嘴里的“规矩”是个什么意思了。波里西亚人擅长的那些事情别人没法做,尚且没人抢,要说偷东西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谁还没个手脚不是?
虽然波里西亚人居无定所,惹了事大不了跑路,但谁又愿意见天的让人给撵得满世界乱蹿呢。也就是派拉瓦性子野,说什么反正已经不受待见了,哪来那么多顾忌,结果当然是少不了整出些麻烦事,回来还要挨萨蒂的白眼和数落。但按他的话说,法比安也还“差点火候”,结果这么小半年,法比安跟着波里西亚人几乎等于是在吃白食,他就更没什么说话的底气了。
当天晚上,派拉瓦的铺上就多了个香喷喷的软枕,一看就知道是从乌玛婆婆的大帐里拿来的。可谁也都已经没法再多说什么了。没几天,派拉瓦干脆就直接跑去大帐里睡觉了。萨蒂气得脸胀得通红,可她除了死死抱着乌玛婆婆的骨灰罐叹气抹眼泪,又哪能做得了什么?这里现在已经是派拉瓦主事了,连达克萨也只能对着营火磨牙。
接下来的两年,对波里西亚人来说可谓是流年不利。不管他们去哪,总是待不长久,也挣不了几个吃食。老年人体弱,是最先扛不住的,当年秋天达克萨也终于饿得一病不起,没多久便一命呜呼了。达克萨这么一死,剩下的几个老人干脆不愿意跟着大家走了,他们说反正已经活了大半辈子,也算是过够了,跟着大家无非是个拖累,不如就留在野地里能捱一天算一天,互相守着总有个收尸的,死在一起还能一道去见乌玛婆婆、先祖和众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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