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很久以后的后来,石头村发生了惊人巨变——利刃一般懂的火车轨道劈开一片空旷,笛鸣在夜晚、凌晨想起,间少在昏昏欲睡的中午传来,午休的昏沉中,碾压蝉鸣。正如长安站在狗尾巴草满布的祖母坟茔前,飞蝇闪烁其间,拍击茵陈草籽,以及临乡小贩的糖葫芦和冰水叫卖声。那时,石头村还没有铁轨铺就,祖母坟茔置身于一片芦苇丛中——一片空旷的野地里穿插着几棵枇杷树和柿子树。旧貌不复以往,但记忆如同盘根错节在储藏间的麻线,徐徐展开。
长安清晰地目睹了时间里的蜕变,仿佛一架高倍时间摄像镜下纹理分明的过往人生再现。在他回望瞬间,旧时世界的槐树花开花落足有数百次之多,疾驰的火车从眼前一闪而过。
昔日里,因为书中知识引诱,加上吉普赛女人口述的地中海沿岸瑰丽的唆使,王蕙向着自由出发,他到意大利,寄来某个不知名画家的油画,她身着粉色外衣,头戴欧洲女人的礼帽,将头发染成秋日橘红,背衬地中海十月浪花溅击礁石,身后货船在澄澈青空下低声沉吟,梦游一般滑向港湾。油画清晰,但那刻意动作却让王瑛思绪染上了悲凉色彩。
王蕙没有再次回到石头村,她抛弃男友,听闻土耳其热气球升空后能一览无边沙漠。土耳其商人向他解释,那里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热气球腾空而起不仅能够看到沙漠,更能瞥见大海洋面!随着越走越远,王蕙的身影越发惨白、疏离。王瑛少有提及,但在他的记忆里却越发鲜活。她想着这个唯一亲人,感伤之余,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有她的消息。也就在那个时候,沿地中海回到石头村的马帮带来了鼠疫肆虐的噩耗。他们中间,有人说:“那里已经是地狱一般的梦魇,街道里臭熏天,老鼠光天化日之下彳亍街道,或者死在充斥霉变气味的垃圾堆里,鼠疫不分贫富贵贱,袭击了一座又一座城池,佛罗伦萨、奥兰已经成了死城。
死城,并非丧失生机和没有生灵的荒凉岛屿,而是被阻断了出入。马帮携带的丝绸、瓷器被阻在城外,他们低价售卖,然后踏上东行的归途。王瑛不辨王蕙生死,然而,万泉镇的先生说:“土耳其在地中海南部,如果她跑得足够快,应该可以避开瘟疫。
实际上,正如先生预料的一样,王蕙在离开佛罗伦萨的第二日,当局政府便颁发了禁令。王蕙在遗恨未能欣赏圣母百花大教堂时,却又为自己绝妙侥幸的离开而庆幸。
土耳其商人打趣说:“教堂又不会跑,随时可以回来。”他流畅的希腊语和英语自由切换。与其说他是一个商人,他其实更像一个尽职的向导。
王蕙没有遭遇鼠疫的袭扰,但却因热气球的腾空而丧命。垂危之际,才想到自己还有很多未遂的心愿。她说:“人生远比想象的要短。每个人惯于欺骗自己有无数可能,但唯独忘了有一种可能可能摧毁所有可能”。土耳其商人对她的临别之言深深一怔,还说这不是故作深沉的卖弄,而是死者才有的独有智慧。
王蕙为自己的浪漫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她想到唯一亲人的王瑛,想到遥远的石头村···恰巧之间,这个被波斯人誉为“骏马之地”的地方,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它也叫“石头城”。
似乎是回家了!
王瑛没有等来王蕙的信笺。实际上,王蕙死的那个夜晚,王瑛从夜晚的梦魇中惊醒,她后背一阵冰凉,发现自己被蝎子蛰了脚趾,觉察这诡异的反应必然另有所指。很久之后,各种关于王蕙的只言片语拼凑出了她死亡事实的真相全貌——断言得以应验。
经过一段时间的自我教训,王瑛最终说服了自己,她听从了吉普赛女人的忠告,给孙子起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名字——长安。这一名字,在当地人看来是禁忌。他们说:“怎么能给活人起一个死人名字呢?”
当谎言说成一种习惯,最后便会成为道德壁垒。
王瑛说:“这个家里没有死人,他就叫长安。”之所以叫他长安,不是因为迷信,也不是因为吉普赛女人的迷信,而是因为爱和怀念,她觉得这种思念能够抵挡自责的洪流,能够消弥旧日世界的创口。“死人只是换了一种活着的方式。”王瑛淡化了对溺亡的恐惧,她重新燃起对日常的信心。他们两个长得如此之像,以至于随着王瑛年纪渐长,她越发分辨不出记忆和现实,最后笃信自己没有失去过孙子,没有被公鸡啄破手指、溺水而死的孙子。
她说:“槐花开了,去摘些花儿来,祖母晚上做槐花糕。”她重复曾经的谜题,“口大朝着天,耳大垂过肩,能吃没手脚,让人背上山···”长安猜不出谜底,她便说:“昨天刚给你说过,小小年纪真不记事。”那时长安尚小。王瑛从菜园子里直起身,恍有所悟,这孩子刚会走路,遑论爬梯子、去够越发长高的槐树枝···她错将对亡故孙子的提醒当作对新生儿的暗示。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