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长安会想起艾草烟雾里横飞直撞的蝇子,以及腾摇椅上祖母的朦胧面色。黄昏,夕阳和炭火相互应和,紫丁香长廊被染成一片娇艳的惨红。在祖母的呓语声中,火炉上水壶沸滚,祖母在怀念中溘然长逝。
生命的最后时刻,祖母被一股难以抵御的寒冷侵袭,她膝盖发凉,身体冰冷,偏头疼也在沉寂多年后再度初现苗头。长安用祖父多年前猎狼而得的狼皮毯子,一层叠一层,直到叠加到三层,祖母依旧深受寒冷侵袭,即便空气燥热,即便火炉正旺,即便蝉鸣已稍有眉目,可那一股内在寒冷由骨髓渗出,任何形式的抵抗都是徒劳。
祖母说:“这是大雨前的预兆。”是夜,王瑛的预言得以应验。大雨滂沱,飓风汹涌,推墙倒垣,紫丁香长廊里化作一片汪洋,火炉的微光苟延残喘,艾草杆的余烬悠然浮荡水面,径直奔赴水洼最低处,槐花憔悴惨败落满一地,散发出一股泥土的腥味,蚯蚓、蛐蛐被厚厚的花毯掩埋,紫丁香长廊笼在一片惨淡的水雾氤氲中,仿佛整个长廊就要即刻消散!
翌日早上,道路泥泞不堪,槐花横躺其间。直到夜晚十点,李木匠才将为祖母量身打造的棺材送到。这位能工巧匠记忆精湛,纹丝入理,镌刻在棺外的白鹤栩栩如生,仿佛一口气就能将其吹走。整个屋子沉溺在一片昏暗里,记忆没有偏差,即便是王瑛死去第二日,天依然没有放晴,五月的雨水里笼着一股浓浓的烟雾,同时又混杂着悠远而不可触摸的芬芳沁香!
李木匠说:“前半个月就已经开始做了,娃儿他奶奶叮嘱过的。”王瑛预见了死亡气息的围扑,她提前部署,交代李木匠做棺材,早早刈除花园里疯涨的野草,并在蚂蚁频繁显现的墙角洒上石灰,即便那时她已行动艰难。每件事情都已想到,井井有条,秩序井然。她呓语般的声音里,呼喊着长安,想起失去的儿子,他白发人送走了黑发人,哭诉着:“‘等我死了,你再去死的’的哀怨,母亲目睹儿子死亡,没有什么比这更残忍。”
她甚至诅咒为什么自己不能早死!然而,她越是这样自我诅咒,死神仿佛和她坚定对峙一般,她不曾因为疾病而痛苦,也不曾因年龄增长而恐惧,直到八十四岁,死神气馁并向她妥协。后来,长安对那日的记忆,似乎是模糊重影的梦境,又像是祖母讲给他神话里的诡怪桥段。檀香笼罩的幽暗里,雨夜下家里的灯都亮着,潮湿的空气里满布的忧伤无处不在。王瑛曾交代李木匠,后山上的木料可以随意砍伐,但必须用最好的松木。一如多年前,她让儿子进山伐砍构筑紫丁香长廊的木料一样。同样一幕,又一次在长安脑海预演。
几年以前,入殓尸身,擦洗身子,穿戴老衣的旧时记忆依然清晰。那时,长安刚过十岁,他已然能嗅出父亲死亡给整个家庭带来的悲亡气息和秩序上的重击,对于恶声鸟的幽鸣也已不再恐惧,他纠正祖母那叫猫头鹰,并且对祖母一再重复的谜题和故事感到了厌烦。
朱守常下葬的那个清晨,天擦黑,将亮未亮,间或掺进鸡鸣声,送葬队出发了。北方大地,人死后会有吹鼓手,往往清晨五点钟,喇叭声就会响起。那天早上,送葬队在行经王瑛家门口时,吹手们为了避免引起王瑛悲伤,他们齐齐熄火。因此很多人不曾听见喇叭声。实际上,即便无人告知她儿子的下葬时间,王瑛凭借多年的惯有经验算出了哪一日、哪一时儿子下葬。凌晨三点钟时,她便难以入眠,纵然喇叭哀鸣她不曾真切听见,但在送葬队伍行过门口时,她闻到了炽烈的、浓郁的如同惊起鸽子般涌入心底的沁香,她意识到儿子就在门外,她从炕上爬起来,跨过门槛,走出大门,颤颤巍巍拄着拐杖,目送了儿子最后一程。
多年以后,面对十二月的冷冽寒风,蒙尘墨绿的北方麦田,长安总会想起父亲入葬的那个清晨,澄澈展览的天空一如水拭,不知名的飞蝇在蒿子杆的草籽间飞扑闪烁,晶莹的羽翼如同窜动的精灵。随行而来的人,他们手捧一抔黄土,一捧一捧地抛入墓穴,直到后来,用铁锹迅速掩埋,直到那里堆砌成一座小小的山丘。他意识到,那个地下的男人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眼前,而他心底也开掘出了一个洞口,并随着时间的侵蚀而越发幽暗、深邃,直到将他完全吞没。
大火的余烬中,飞屑、纸灰浮满苍穹,他置身于一片黑色的荷枪实弹中,穿越身体,直击心脏。葬礼终究归于沉寂,人们相互慰藉中陆续离开。此时,生命的关键时刻一一涌现:一次又一次,他远离这场惊涛骇浪的盛大葬礼,将自己置身于他给紫丁香长廊油漆橘色外衣的下午,他将死亡置之度外,为记忆画上带有怀旧色彩的注脚,他反复思索和回忆吉普赛女人极具欺骗性的谎言。他一再深思和回望,在回忆的长廊和现实的沼泽之间,他步履徐缓,仔细观摩沿途风景,发现自己夹在两面镜子之间···直到余灰因风散尽,所有人鸟兽作散,他才清晰地意识到,这一隅之地只和自己有关,关乎他窒息般的孤独!
父亲离世,一度让他深陷孤独梦魇,但他不曾流露任何伤感,如常背上竹篓,口中叨念斟酌祖母的谜语,在潇潇枫叶和雁过无声里为骡子刈草。母亲警告他:‘山上有两只狼,中午之前一定要回来。”即便如此,他也不予理会。实际上,这并非是谎言的杜撰,而是村子里人尽皆知的事实。他以那并非执拗驱使而是习惯使然的淡然允诺了母亲,但是又在第二天背着祖母编制了一个礼拜之久的背篓上山。
长安的确看到过,那日他,他带着一杆锄头,而它叼着一只野兔。他们相互对峙,然后又在对峙中结束。故此,他得出一个结论——这些畜生具有敬畏心。准确说,它们长期被人驯养,已然失去攻击人的本能天性;又或者说,山野间泛滥的兔子和野鸡刚好满足了他们。他对母亲的叮嘱无动于衷,却在意外的侥幸里获得平静。
他想着父亲,看着十月里败落的狗尾巴草,坟茔旁炸裂的苘麻籽,感伤之余,在盘点过往时发现他是如此深切地热爱着他。而那时,他也逐渐懂得了母亲指责和嗔怪地真正意义——那并非对丈夫的怨愤,而是对他早逝的不甘和深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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