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历经十二度春秋,石头村不复昔日模样——河流改道,曲婉而无限延伸的铁轨犹如利剑从村子中央一刀切下,仿佛被瓜分的蛋糕,火车笛鸣想起,似乎是它被切割发出的惨痛沉吟,遮蔽那高邈之空的雁过之鸣。
几年以来,变化无时不有,然而长安一眼瞥过去,随时都能看见石头村的原始模样,得益于记忆的推波助澜,鱼塘、河岸暌违的芦竹,奔涌的渭水,以及浮荡在九月里墨绿犹似方阵一般的苞谷地,以及嬉戏河中的泥鳅一样的娃儿们。然而,最令他记忆深刻的是在任何间或暇余时间里他开始盘点人来、人去。这不是刻意算计,而是出于习惯。“人来,人去。”当然是指死亡和新生!在这样的独自盘点里,他兀自陷入迷宫,直至听见紫丁香长廊里主楞松动,柱木骨节被蠹虫破口大嚼的毁灭声。
一如后来,长安看到河中沙包一样,他在满布芦竹丛的滩洼上劈出一道幽然小径,他指着静卧河中的沙包问完颜未央:“它像什么?”
完颜未央捡起一根槐木条,将围过来的芦竹一再推开,“它不像什么,只是一个沙包而已。”他云淡风轻,就像河水漫过留有螃蟹足迹的河滩一样,没有任何留存的痕迹。长安指着他的裤脚说:“你再想想。”话一开口,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重复王瑛的口头禅。短暂的恍惚后,一只臃肿丑陋的蟾蜍亦步亦趋地爬在完颜未央脚面,他如针扎一般似乎要将蟾蜍踢出光年之外。或许是太过猝不及防,又或者不曾如此近距离接触过,此后一段时间,他梦中常常显现蟾蜍模样!他们走在一片葱葱郁郁的芦竹间,就像迷失在森林里。完颜未央折下拇指粗的芦干探路,以此避免再次陷入蟾蜍的噩梦!
“九年时间而已,这里就已经成了陌生境地···”长安说。
完颜未央说:“这很幸运,至少没有孩子再被淹死过!不是没有被淹死的,而是没有几个游得好的!”一串野鸡嘶鸣声就此响起,惊惧之下窜向天空,留下一堆幼崽和卵石一般的蛋,闪烁着哀求的神情。“这些畜生真不地道,关键时刻还是抛弃了孩子···”他继续说。
“说不定···离开是为了保护自己幼崽呢?”在那杂草铸就的巢穴里,危险可能随时降临。“不逃跑,就会遭遇团灭。”长安说。
“这样走下去,我们会迷路的,说不定还会遇到更大的。或者其他东西。”完颜未央面露忧惧。
几年以前,石头村并无眼前这繁盛如泰坦巨人一样密密麻麻的“丛林”,或者说这些芦竹,木贼没有长到如此挺拔、威武的机会。任何野草不及人的膝盖,便被刈除成为家畜口粮,又或在忙碌时节人们用绳子将牛或者羊拴在树上,任由他们自由进食。黄牛果腹后怡然自得,闭目反刍享受岁月静好,任由阳光泼在绯红的毛发上,山羊咩咩···召唤云中飞鸟,清澈的河流两岸布满史前巨蛋,以及河流中闹腾欢快的孩子,他们在水下潜游,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那时,整个河滩一览无余,水草和芦竹初有苗头被拦腰斩断,河中尚无沙包,也没有卵石被粉碎的滚滚巨响。
“那时,河里经常淹死孩子,但是谁也不会以为自己是下一个,对吧?“长安说。他们越过密布的芦苇丛,置身于原始森林里,尽可能地避开泥洼,趟过险滩,黄昏送来柔和的微风。
“起风了。快到林子尽头了。这个地方好像似曾相识,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完颜未央说。
“哪里见过?不会是上一世的记忆吧,你相信人有前世记忆吗?”长安说。
“在书上看到的,觉得他写的地方和我们这里好像,还有一口爬满蜈蚣的深井,你看我们这里也有深井,只是里面丰富程度不同而已,好像有2米长的巨蛇,还有足有碗口大的蟾,”完颜未央敲击脑袋,试图在记忆力捕捞书的作者!
他们走过芦丛,来到一片空旷地方。凝眸望去,长空朗朗。瞻眺群峰起伏的北方山峦,仰望澄澈透明的云端,天疏地阔,佳木葱茏,树叶簌簌耳语,声音微弱到似乎害怕被听见一般。万籁俱寂中,惟留斜风擦过嘴角的声音,回荡在一望无际的茫茫旷野之上。
即使历经了十二度春秋,长安依旧记得那个令他心有余悸的秘密。
“你知道石头是怎么变大的?”完颜未央脚踹一只巨大卵石,试图撼动并将其推入河中,以此震慑可能突然造访的蟾蜍。
“石头是一天天长大的。”长安回答得坚定。实际上,这是祖母很久之前告诉他的。时至多年以后,不曾想那依然是最真实也最温暖的回答。
“你是怎么知道的?”完颜未央弯起的眉眼仿若一个巨大的问号,等待着他的答案。
“可是,你还是没有回答我,脚下的沙包像什么呢?”长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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